【险谲第三】“数不可避”(1 / 2)
西风斜阳,鹿七踩着渊北的影子跟在他身后。方才他于案间听闻山庄内要落户一个新面孔,还要住在三更法师最喜欢的莲池时就心有不满,这不速之客不仅占了他的地盘,还要从经文里分得一杯羹,三更法师每天就讲那么一小会儿经,鹿七本是独享着的,现在来了条吃经的鱼,他能分得的经文不就变少了么。
七色鹿生着闷气在心里盘来盘去,越想越不乐意,低头用角撞了下渊北的腰,先他一步跑到了莲池边等着。
他倒要看看这不请自来的假龙有什么不一样的,能让三更法师答应得这么爽快!
渊北莫名被撞了个踉跄,回头看时七色鹿就已经冲到了他的前头,立在莲池最角落处,似是在赏莲。鹿七原形窄腰长腿,虽然在鹿中的体型算不上大,但也比渊北高出了大半个头,他垂下秀颈,偏过脑袋无视了池边人,摆出一副对池莲分外感兴趣的样子,只暗暗借着水面的倒影观察他们。
鹿七的这份矜傲只维持到了半身鱼入水前。当如镜面般的湖水被打破,七色鹿彻底无法继续保持清醒,被涟漪晃起的莲花扰得他心烦意乱,他大步迈到池边,居高临下地看着正趴在石岩上的半身鱼。
半身鱼感知到他满怀敌意的瞪视,身子陡然一僵,慢慢地沉入了水中,只留一双眼睛惴惴不安地露在外头。渊北方才同他说话,说着说着就发现半身鱼正渐渐消失在他的视线范围里,表情还甚是奇怪,他疑惑地向旁边的鹿七看去。七色鹿目光闪躲,闷闷地踏起了蹄子,他还道那物有多像龙呢,原来只不过是头上多了对咪咪小的角,比起他的鹿角可差远了,这也能叫龙么,真是让鹿笑掉大牙。
七色鹿换了个角度,以便能更完美地展现他的漂亮鹿角,半身鱼将身子挪远了些,无意和他比较。渊北没能领会到两只灵物之间暗地里的机锋,鹿七待他走后,立刻化为了人形,半俯在池边同那鱼大眼瞪小眼。
“你从哪儿来?” 鹿七气鼓了脸颊,语气并不友善。
半身鱼上浮一些,露出嘴巴张了张,表示自己不会说话,鹿七凑得离水面很近,身上随意披着的袈裟坠下,沾湿了一大块。
“是吗,” 他眯眼看着半身鱼的龙角,再次感叹这也未免太小了,“我七色鹿能踏月行千里,你会什么?”
半身鱼踌躇了一会儿,最后选择了摇头。
“你最好待在水里,” 七色鹿似乎对他的回答很满意,“通灵山庄只能有我一个听客。” 半身鱼配合地使劲点头,觉着喘不过气来,只想他问完话快快离开,鹿七目的达成后便不再施压,皱着眉头把飘在水面上的一小截袖摆捞起挤干,当他再抬头时,半身鱼已不见了踪影。
鹿七宣示过主权后,半身鱼就一直乖乖地潜在池底不做声,假装通灵山庄没有他这条鱼,等到鹿七不在的时候,他便会趁机浮出水面听几句经文。不过佛家的莲池灵力异常充沛,他被一池子莲水养着,就算听不到经文也能够日益长进。三更法师养龙的愿望热切,把他唤作应龙,眼里只看得到他头上四不像的龙角,而选择性地忽略了他下半身拖着的长长鱼尾。
应龙顶着这么个名字压力很大,为了不让三更法师失望,他屏着气努力化龙化了足足三载,除了变得特别能打之外好像也没有别的什么变化。鹿七还是不太习惯穿衣服,整日披着要掉不掉的宽袍在佛堂前游荡,像只将要蜕壳而去的金蝉,三更法师瞧见了就替他拢拢整齐,没瞧见就由着他去,好在通灵山庄无来客,也没人责他的不是,只有渊北时不时地从银九天溜过来看望应龙。
莲池里的锦鲤虽有灵却尚未突破瓶颈,闷声不响只知道吃,莲池养着应龙,同时也困着他,他终日待在里头其实是有些寂寥的。渊北向来爱说爱笑,纵使应龙不会说话,光靠渊北单向的交流也能解些烦闷。
少年的眉眼长开了不少,同他什么都能侃,然嘴里念叨最多的是那位白袍仙人。应龙同彦宁楠只有一面之缘,渊北说的东西他也不是完全都懂,但还是会不由自主地被渊北眼里闪着的亮光吸引,他能感觉到渊北是很喜欢白袍仙人的,可这种喜欢又和他所知道的喜欢有点不一样。应龙也是喜欢三更法师的,很多的是感激,因为三更法师收留了他,还允他听经,但他的喜欢也就仅此而已,相比较之下,渊北谈起白袍仙人时的眼神倒是同鹿七看向三更法师时的眼神很相像。
许是因为他们认识久了罢,应龙半夜坐在池边双手撑地,百般聊赖地拍着尾巴想到。
渐渐的,他发现渊北极少在月初时出现,有时月初过后不久渊北来时的脸色很差,兴致也不像以往那么高,哑着嗓子似大病初愈。应龙敏感地察觉到变化,而渊北什么都不肯透露,巧妙地转移了话题。
通灵山庄的应龙百思不得其解。
银九天的陆悦也是这样觉得。他师尊和渊北的对话晦涩难懂,他越听越迷糊,不说渊北再三缄默,连彦宁楠看向渊北的眼神里都带有几分他未曾见过的,转瞬即逝的忧虑,就好像他们之间有了什么易碎且无法言说的共识。
“你面色有恙,” 陆悦点点自己的下眼睑,担忧地问道,“最近休息得不好么?”
“尚可,多谢师兄关心。”
类似的对话一月里定要轮番上演好几次,陆悦起初还翻翻白眼,到后来连白眼都懒得翻,索性就不问了,但外出除祟时依旧会忍不住替他上点心,寻来各式各样的安神香孔雀开屏般地插在他房中的香盘里。
渊北灵海中的黑雾发作地愈来愈频繁,从以往的三月一次到一月一次,彦宁楠每每在晨间问起,得到的答案总是让他心头坠铅似的沉,替他挽发的人儿眼角泛红,说现在的寒气会冷进骨子里,剜得他浑身撕心裂肺的疼,连带着不发作的时候也同样睡不安稳。
“师尊,疼,疼得愈来愈难忍。”渊北深藏在表皮下不够“银九天门生”的情绪,总是在面对他师尊时揭得一干二净,不论是委屈还是怯懦,都一样样地掏出来给他看,就像快要溺水的渡客卸下了所有的包袱,只求一根能续命的长竿,彦宁楠做不到站在理性的河对岸跟他说你快些游,快些游就到了,渊北的对面只有他一个人,所以他伸出了长竿,渊北抓住了。
“银九天规训,‘道本心源’后一句是什么?”彦宁楠起身,抬手揉了揉他的发。
“数不可避,师尊。” 渊北没有动,定定地看进彦宁楠眼里。
“嗯,是劫数是命数都不要紧,世事无常,可也福祸相依,” 彦宁楠弯起嘴角,“具是祸又有何妨,为师不还在这里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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