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六口之家（1）（1 / 1）

傅进眼中的五娘，总是如烟似云，捉摸不住；是笔直村路上踢踏黄土的背影，谷堆上晃动的脚丫；是架上晒蔫的栀子花，含着芳菲懒懒洋洋。

傅进眼里的自己，是余光里荷担扛锄的一隅宽肩，生满了厚茧的十指；是禾黍间卷袖躬腰、乍然抬头、骤见骄阳的那抹眩晕。

都是一派黑黢黢、焦辣辣、热熏熏，像拖成了直线的蝉鸣，聒噪地推人坠下梦境。

傅进的梦，总是和五娘相关的。

旧年春寒料峭，油灯通红地照着屋宇，五娘的脸映在铜镜里，乌云似的长发在腰间低垂。傅雪贞把着木梳，替她轻理发髻，鼻尖闪映着烛焰，犹如融化的冰雪。五娘眼帘低垂，摩挲着梳面的齿痕。雪贞抬起眼来，乍瞥见偷望的兄长，目光一滞，缓缓噙了抹笑，贴近了五娘耳旁：“五娘，你看谁在看你呢。”

傅进闻言一惊，连忙转过身去，后背紧贴着门扇，心鼓激擂得乱响。五娘抬起眼帘，轻快地瞟了一眼，昂头抓住雪贞的手，眼波里烛光流荡：“雪贞，以后我都要你给我梳头，好不好？”

“嘘——”雪贞忙压声，“仔细被我娘听见，又说我自甘低贱，白服侍人的命。”

“谁要你白服侍了，”五娘挑眉，“你等着看吧，我保证你娘不会再说你。”

一转眼到了夏日，白帏帐随风飘卷。五娘拎着一大袋菱角，放上了傅家的窗台。

“哟，五娘，”傅大娘捏过袋口，挤眼笑道，“哪里来这么多吃的呀，整天往我们家送。”

“我劳烦您的女儿梳头，”五娘仰头巧笑，“怎么好空手而来呢？”

傅大娘闻言一怔，五娘一声轻哼，大步扭肩，擦过了她的身畔。雪贞忙放下针线，将五娘迎入房内，匆匆收拾着床沿的布匹，为她腾出了一块竹席。五娘仰躺进床帐里，裤脚半卷地盘起双腿，紧贴着雪贞后背，拿蒲扇摇出了一阵热风。

七月流火，天渐渐凉了起来；五娘倒来得愈发勤了，盯着雪贞绣花，能看上一个时辰。傅大娘瞟在眼里，算盘滴溜溜拨在心底。秋收之时，乡亲们摆局设宴，两家人围坐在院内，圆桌上摆满了热菜。傅大娘捧起瓷碗，斟了半满的酒，朝五娘母亲敬道：“大嫂啊，我听说金大人最近又高升了，可是真的？”

“呃…”大嫂微微勾唇，咽下一口洌酒，垂着眼撇过脸庞，抚了抚五娘的鬓角，“他高不高升，与我都不相干；我只愿他能把五娘接到城里…”

“我不去，”五娘忙答道，“我只想留在村里。”

“喔唷，”傅大娘笑着上前，掐了把她的下巴，“你这么舍不得村里…莫不是想给我们家进儿做媳妇？”

“大娘，”五娘皱着眉避开，“我不喜欢你这般说话！”

“哟，”傅大娘睁大了眼，展唇笑道，“小小年纪，脾气倒大得很！”

雪贞微微抬眼，目光如灯地照向对面。傅进双耳滚烫，将面庞埋在碗后，女人的笑语响在耳畔，虚成了朦胧的一片声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