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姐弟(2)(1 / 1)
兰玉咿呀学语的时候,姐姐与他共一个房住;待他长到了上学的年纪,雪贞便搬去角落的小房间过夜了。
雪贞的房间本是用来堆椅子的,一张小木床摆进门里,刚好能抵住两边墙角;躺在床上半蜷着腿,微微闭上眼睛,能感到头尾墙面相向压来。傅大娘扫落了浮尘与蛛网,还剩下星星点点的青斑,黄梅天的时候连成潮灰的一片,墙面淋淋地挂满了水。房里的窗户直对着屋后的柴房,偶尔斜照进一线阳光,照透乱舞的灰尘,铺在塞满了房间的床上。
那间窄房是兰玉噩梦的源头。约莫五岁的时候,有一日爹娘都出了门,兰玉溜进雪贞的房里,赖在枕头上睡了个午觉。睡梦中,忽然间视野俱暗,仿佛有潮浪四面压来,他泡在水里拼命挥臂,咸泪钻入口中、呛进喉咙。眼前愈沉愈黑,意识昏昏下坠,又忽然身体一轻,仿佛捞进了一张大网。他急速向上浮去,被浪花拍上岸边,落了地,徐徐睁眼,木板坚实地托着背,熟悉的家具摆在窗台,阳光洒在身上,雪贞蹲在面前。她的面容依旧雪白,眼窝却染上了土色,从眼底漫出眼眶,连成一片,活像是优伶的脸谱。她将他揽进怀里,指尖轻柔地抚过肩胛,臂弯却生生箍紧,直叫他喘不过气来。
兰玉每望见姐姐的房子,便想到暗不见底的深海,压抑、闭塞,咸腥的海水漫进嘴里。
他说要同傅进睡在一处,给姐姐腾间宽房。傅大娘闻言冷笑,两眼从高处瞟向兰玉,目光远得仿佛不在望他,而是勾住了自己鼻尖:“你和你哥哥挤着睡,让她住那么宽敞一间房子?不像话。”
兰玉想不明白何谓“不像话”,只觉得自己一个男子汉尚且会做噩梦,姐姐躺在那逼狭的两道墙里,不知会堕进怎样的险里。兰玉白天时,便以一个人读书静不下心来为由,唤雪贞坐在自己窗边穿针、刺绣,枕着案头午睡;待他睡着了才回房里去。
雪贞伴着兰玉读书,在他写大字的时候,雪贞便坐在一旁,替他递纸研磨。有一次心血来潮,将一片纸递向兰玉面前,问他:“兰玉,你教我认认字吧?”
“好啊,”兰玉侧过身子,瞟了一眼,“这是‘反’字。”
“反?”雪贞笑道,“就是扫帚拿反了的反吗?”
“嗯,”兰玉牵过雪贞的手,“这个笔画简单,我教你写吧。”
雪贞紧盯着指尖,眼帘缓缓移动;末了收手,在掌心反复地画了几次。
兰玉在书上比划道:“不光扫帚能反,天地人伦皆能反;臣反君,子反父,妇反夫,一切颠倒本来的,皆是反。”
“反…”雪贞笔直地坐在床沿,两眼依约发亮。
傅进摔下手里的活计,三两步走向前来,推了把兰玉的额头:“你瞎说什么呢?”
兰玉哎哟一声,连忙抬手搓额。
“才认得几个字,就敢充先生,一派乱教,”傅进余光瞟过雪贞,话锋软却了少许,“你认字也没用,别跟他学了啊。”
“是。”雪贞掐着衣领,静默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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