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新婚(2)(1 / 1)
雪贞过门的日子,李家颇不情愿地定了下来——是在六月的尾巴,最后一缕南风过江的时候。
嫁衣绣成了,只剩心口上的凤凰没有眼睛。傅大娘终日操劳,装点嫁娘的闺房。那水墨一般的瓦檐上,横亘起了一条红布,窗纱上贴了红双喜,檐角上也挂起两只火红的灯笼。
好一派通明景象啊,似乎所有人都在为她庆贺。母亲准备喜宴、装点屋宇;哥哥劈柴磨刀,杀猪宰牛;就连三年来杳无音信的父亲,也从江对岸泛舟而归,为了能赶上她的嫁礼。
兰玉来了封书信,希望能回一趟家;却被呵斥着阻回,说是秋闱在即,他该专心备考。虽说一家人没能凑齐,但不论如何,爹爹回来了,二拜高堂的时候,傅家总不至太过冷清。
雪贞犹记得出嫁前那个夜晚,父亲披着满头银丝,戴月而归。叩门声笃笃响起,她拉开一条门缝,乍一望去,还以为是乞丐沿路讨食;直到他两眼泛起浊泪,将雪贞凌空抱起,她才猛然醒转,战栗似的恶心袭遍全身——他抱着她,身上的脏尘贴着她的肌肤,像抱起一只玩偶,一个襁褓里的娃娃。这人是她的父亲,是这只玩偶的家主。
大娘从房里出来,望着他怔了许久;半晌收回了魂,歇斯底里地爆出一声嚎啕,上前扯住他肩头的破衣——一对鬓角斑驳的夫妻,像两个脆弱无主的孩童;大娘捶打着他的肩膀,进屋,砰地甩上了身后的门。
雪贞静坐在厅里,房门紧闭,门锁在泪光里裂成了几个,晃悠悠转动在眼前。夜很深了,脑袋昏沉沉地发痛,她想要回房睡觉,却不敢敲开房门——那对夫妻,此刻正睡在她的床上,她怕房门打开,再看见幼时的噩梦,看到他二人身体纠缠,看到肮脏的凡身男女。她仰起头,望见头顶的红布,眼底的烛光烧成火海,再低头一望,燃着的原来是一对白蜡——那双龙凤红烛,横躺在神龛下的柜子里,连同李家的彩礼一道,被厚厚的金块压着,沉睡在锈蚀的青锁之后。红烛珍贵,母亲说,要留到兰玉娶亲时用。
他们聊了许久,似乎已经睡了,全然忘记了她——母亲张挂红布,装点出明丽的屋宇,檐下没有她的栖处。
大颗泪落,砸歪了白蜡的光焰。
便让这屋檐倾塌罢。
她听村里人说,县衙里换了个年轻县令,腹内有经书千卷,却不谙世故人情,太守摆酒席时,他两袖空空地去赴了宴。直闹得堂下官吏满面通红,不敢笑出声来;座上太守两耳熟赤,未曾怒形于色。凉县百姓们时常笑论说,他年纪轻轻地当了官,好比是赤脚登上了天梯,却不懂青云平步的要领,怕是要黑云压顶,在七品任上终了一生。出身书香门第,又有何用?一双手握得起纸笔,拿不起铜钿;背得了书箧,躬不下腰脊;少年人鹤唳冲天,必定将折翅谷底。
好一个折翅谷底,好一个后生县令。真正是铁骨书生初入世,壮心朝臣初整冠。他必定嫉恶如仇、怜贫惜弱;他必将扬起铁铡,杀尽不义之人。有了他这把快刀,又何须她来杀人呢。她所做的,不过是设布绘景,引他入局,听取她无人留心的恨,身临她透骨蚀心的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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