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人(1 / 2)
行至一山间野田,百谷尽生,山肩半横如卷着暮风的天鹅绒,见得两三只秃鹫盘旋在湖面顶空,羽翅抖擞,半晌便簌簌朝他们涌来。
他被那禽类顶得后退了半步,嘶唳于半空,疾驰过枯萎芒草间,楚淹觉其有异,按剑而追,随着几道刺芒,震荡着消逝在光熄灭的源头,便闻得两三人掩面相悲,哭声凄厉。
楚淹曾经到过成国青郡,那里有游龙舞狮,有高殿林立,有沸腾喧闹的街市,不想这里,除了山海与干枯的麦田,就只是一片荒野。
国与国,人与人之间的差别,果然是很大的。
或许这就是书上所说的民生多艰吧,他只是垂下头,想了很久,终究什么也没有想出来。
农人置锄而憩,拿白布擦着额上的汗水,一转头就看见一个青衫人晃晃悠悠骑牛而来,澹台燕嫌躯体重,就化作鬼魂的模漂浮在半空,在他耳边叨叨休休。
村里人长年累月没有出过远门,见到远游之客却很是热情。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很多时候,遗憾的就真的成了遗憾,乡里曾有一个年老归家的人,村里人问他,外面的世界怎么样?那个游子只是笑,笑得出了泪。
自年少打马江头,渡过四季春生草长,也自诩看遍莺歌燕舞,这天下什么没见,什么不闻,听茶馆说书的打尖的,旅客酒徒,胡姬艳妓。我淌马过了北风,熏得两眼发昏,上苍厚待我许了我海清江凝的一片山河,逍遥了我一世,放浪了我一生,年少时我总以为他是偏爱,仗剑时自诩掌下意气,仇敌也杀,恶贼也杀,人人见了我都尊称一声大侠,我手沾恶徒鲜血无数,孑然一身归了乡,故人全亡,年轻的小友问我从何处来,我却只能答一句天涯,两鬓间的华发似霜雪,似故人,似明月,似我故乡里死去的春夏秋,似我这般生尘的未亡人。
村里人都沉默了,却听那个游子说:但是,我不后悔。
自此之后,村中人极少出山,却始终对远方怀抱一种虔诚且炙热的敬意。
人群望向这个远客,碧池间春莲新透,一个七八岁的垂髫小儿笑问道:“客从何处来?”
他回道:“自穆山之北,往岐山之南,敢问这位小友,此处可是秦成边境?请问秦国国都往何方去?”
小孩子垂着头苦恼地想了半晌:“我不知道这里是哪里,大家把这里叫做村里,把外面的地方叫做村外面。”他指向人群,“你要不去问问看太公吧,他去过很多地方,太公应该是知道的。”
众人围簇着一个老人聚涌过来,那人头发花白,门牙也掉光了,佝偻着背,说话要很大声才能听的清楚。
楚淹凑到他耳边问:“请问老人家,宋城往哪里走?”
耳背的老翁耳朵边如同蜜蜂嗡嗡打转:“啊,你~说~什~么?”
楚淹大声:“请问您宋城往哪里走?”
“啊?什~么~城?”老翁颤巍巍地用拐杖击打着地。
楚淹超大声:“是~宋~城,秦~国~国~都。”
“什~么?你~讲~什~么?”
挫败的人几乎选择放弃了,那老翁花白的脑后几缕杂毛,忽的像想到什么似的,拿拐杖击打楚淹的背,原本半蹲着的人一下子东倒西歪,老翁蹲在他旁边,扯了扯他的衣角:“你是不是说宋城?”
楚淹眼睛一亮:“对!正是宋城。”
老翁拈起一缕花白小胡子,望向远方,眼神也温柔了:“那是一个美好的姑娘,有着星星一般的眼睛,霞彩织就她两靥红晕,桃花点缀她眼梢颜色,她有着丹朱一样的嘴唇,那是个像明月一样的姑娘。”
楚淹蒙了:“这和宋城有什么关系?”
澹台燕一下子笑出声:“可能明月是圆的,宋城也是圆的。”
“后来啊,那个明月姑娘离开了我,我好明月如痴,她见我也如明月。我爱她如满月坦荡,朝朝暮暮不敢忘,她看我如水中月钩,又恐是镜花水月,因而防着我躲着我。我讲不出甜言蜜语,她就让我举杯敬明月,但是明月不言,流风也沉默,张弓杯影下的酒也只能是酒。年轻的小子太呆,呆到眼里盛得下的只有一句大侠,一句仗剑天下。她要的春江花月夜我给不了,我也不能像旁的人为她一掷千金为她包下整个秦楼楚馆的风月,最后我的满月啊,死在二十四桥的扬州调里,我的姑娘啊,死在我的怀里。”
楚淹叹了口气:“您节哀。”
“宋城再不得见我一面,那真是个顶顶好的地方,有这里没有的东西,但是这里呢,有我们的天涯。”老头子牙掉光了,他说话的时候牙缝里的气流断断续续:“留下来吧公子,留在这里。”
他看向那个老翁,老翁也回望向他,那眼底隐隐约约有泪光流转,他胸膛里几乎要破出一句好。
楚淹颓靡地垂下头,并不发声。
老翁举起拐杖轻轻敲了他脑门两下,他被击得精神不振,高大的身子蜷曲蹲下抱住腿,恹恹望远方。
澹台燕漂浮下使命摇着他一个胳膊,”走啊胸怀大志的楚大侠,你不能停啊,你还没有找你的老道士,说好的拯救苍生呢。”
楚淹抬头诧异一眼:“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小鬼魂咻地一声溜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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