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尺蠖之屈(2 / 2)
渔闲点灯,那火光便在他眸子里闪烁跳跃,配上那双剪水瞳又带了点儿烟火气,这烟火气儿自然也不是俗人烟火,又以粗麻布覆面,那火光便透了去,面容五官轮廓尽显,隐隐约约,朦朦胧胧,如此一来,玉人伏案点油灯,玉人、油灯两者牵连上,倒真是仙人坠入了尘世,直叫得颜如轼心中连连称妙,恨不得拿笔画下来。
不过想是这渔闲还未行冠礼,嘴边丁点胡须都没有,如此一来,恐怕此人和他同龄。
燕国自古有熏衣剃面的风尚,如今魏国国君也喜剃面,故而魏国上下皆有人效仿,与此同时仍有人蓄须,平凡人家自然不会剃面。
见渔闲又垂头敛眉,颜如轼摸着下巴暗说:“先生可有什么心事?”
渔闲从前鲜少与人甚近接触,再者身旁这人又是燕国的二皇子,心中能掂量的事儿便更多了,可纵是心事万千,却依旧回道:“回二皇子,草民无心事。”
颜如轼也不再追问,反而问道:“不知先生家中可有纸?”
渔闲未立即张口回答,稍顿答道:“或有。”
颜如轼坐直,求道:“不知可否借先生文房四宝一用?”
渔闲想问这颜如轼用这些东西作甚,却又忽地想起自己收笔时定是被颜如轼看了去,那颜如轼定然发现了那笔不同寻常之处。只是他当时动作与平时无异,收笔时行为颇为自然,而这二皇子又怎会注意那根不细看便平平无奇的笔,莫非恰巧眼睛往上面凑?又或者……是他多虑?
二皇子有求,又要折腾,渔闲自然不可能无故不应,故而心中尽管忐忑,然而还是开了箱,取出笔墨纸砚,恭恭敬敬呈在了颜如轼身前案几上,随后又为颜如轼研墨。
颜如轼神情自得,拿起那笔,也未细细打量,只觉得此笔要比一般笔重,笔竿硬,笔杆末头雕着鱼戏莲。
心中大抵明了,颜如轼摊平麻纸,蘸了些许墨,在纸上挥毫。
渔闲坐在另一侧,见颜如轼面色平常,故而放下心来,盯着那麻纸,然而当颜如轼写下前两字时,渔闲双手五指渐收,却又不敢动。他本不应该如此紧张,可事情之复杂,容不得他想错一处。
眼前人似故人,眼前字倒不似。
只见颜如轼写下一句:尺蠖之屈,以求信也,龙蛇之蛰,以求身也。
偏偏颜如轼写完,又笑着问他:“先生,我的字如何?”
渔闲头垂更低,想到当日颜如轼置于水中的扇子,思忖片刻,道:“二皇子的行草,草民未曾见过,草民以为二皇子的字,险中求平、收放结合、秀而不媚。正如二皇子人风姿潇洒……进退有度。”
颜如轼置笔道:“进退有度?”
渔闲却问:“二皇子可还要写?”
颜如轼摇头,起身,折袖,伸出胳膊似要将案几搬走,渔闲连忙也起身道:“让草民来吧。”
搬案几,收纸平摊在案上,那笔沾了墨,自然要洗笔。
洗笔时,屋内幽暗,水极凉,渔闲不想伸手,手却还是认真地在笔毫上抹着,洗净后,渔闲将笔挂在了屋内窗头,转身走向案几,那纸此时凹凸不平,渔闲盯着字,叹了声气,便不再管它。
平时此时他早已就寝,虽不一定入觉,却定是在被窝里躺着。
颜如轼站在窗前,看着渔闲将笔挂在了床头上,忽然出声道:“先生这笔不一般。”
渔闲只点了下头,未言,他早就知道这颜如轼搞这么多动作,定是看到了此笔。
纵是他没说话,颜如轼倒盯着那笔末的纹路,自顾自地开口:“先生这笔杆,我摸起来,觉着并非象牙管,也不像牛骨管,不知可否能问,是什么骨头?”
渔闲心想燕地难遇驼骨,要说那驼骨,也是从他师傅嘴里听来的,传说西藩人信佛,普贤菩萨坐骑为六牙白象,六牙白象即为驼,故而其骨便可制成佛珠,再者驼骨又比牛骨硬……而那物亦是比牛骨硬,故而将方才想好的话说了出来:“回二皇子,此笔笔杆乃由草民旧有送的驼骨料所制。”
“哦?”颜如轼来了兴趣,微哂道:“我竟不知驼骨料还能用来做笔杆,以往听来,倒是做佛珠的居多,不过这驼骨,倒是比我以往摸到的要轻一些。”
渔闲倒没想到颜如轼竟对此也有所涉猎,短暂思考后,回道:“凡事不能一概而论,无论是驼,或是人,都并非完全相同,男女不同,垂髫与耄耋存异,放在驼上讲,亦是如此罢。”
“先生所言甚是。”颜如轼点头,不再看那支笔,只缓缓道:“时候不早了,先生早些睡吧。”
渔闲应了声,后又觉得不自然。不过心中又说,不过是和人睡上一晚,那些结拜兄弟同榻都没什么,他又有什么受不住的,少年时他也曾与人同床,也不曾觉得有什么。于是也脱了外衣,先由颜如轼上了床,睡在了里头,那人身上自然是盖上了莫有带的那条被子和那件白裘,渔闲自个儿拾起了他那件麻被,躺在了床外一侧,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挺大的一张床上,背对着颜如轼,不敢回头,也不敢平躺。
黑暗中,伸手不见五指,渔闲听到身后颜如轼微声道:“先生不留灯了吗?”
兴许是夜色太黑,颜如轼声音不大,渔闲却听得清清楚楚,他从前自然是要留灯的,可此时颜如轼在旁侧,他自然不会留,本不想回答,却又说:“二皇子就寝可要留灯?”
颜如轼出声道:“我本以为方才先生点灯,为寝而留。”
渔闲默不出声,只将头埋在了被子里,颜如轼有意调侃试探,渔闲装作两耳不闻。
颜如轼又自言自语:“先生道那笔为驼骨所制,倒让我放心下来。”
渔闲不知颜如轼肚子里卖的什么药,听此话,问道:“听二皇子之言,莫不是二皇子以为别的骨?”
颜如轼偏头,唉声,恰让渔闲觉着头上有股风,这声气让渔闲觉得如鬼魅环绕、阴气森然,浑身不舒服,头便往外挪了挪。
只听颜如轼轻笑道:“这黑灯瞎火的,我倒不知该不该说了。”
渔闲故作平静说:“既然二皇子纠结,那就勿再提罢。”
颜如轼却似未听其言,道:“说来也奇,我曾蒙陈人赠物,那人赠我一支包银笔,那支笔倒是和先生这支笔触感相似。”
渔闲不由拉紧被子,面色严肃,却仍轻声道:“陈人?”
颜如轼回想,当年那支笔乃是从陈地商人手里买来的,觉得稀罕,便多问了一句,又觉得有趣,便入了手,后来又觉得不妥,未带入宫中,而那支笔后来被他埋在了郊外一棵老槐下,正所谓入土为安,那种邪煞之物,他自然不可能留于宫,如今巧的是,渔闲那支笔与当年他得到的那支极为相似,连上面刻的花纹都一模一样,只是他那支笔包了银,而渔闲这支明显朴质许多。
颜如轼口气平淡:“那陈人称,笔为人骨所制。”话至此,此事对于他似是无关紧要,可他到底再次道来:“又说,魏人薄乐最精于制人骨笔,其字为详今。”
渔闲回道:“魏人既有精于制笔之人,燕地自然也有此类人。”
颜如轼未笑,声却有笑音:“先生所言,当然是极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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