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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得於飞(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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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爷有了九爷撑腰,面上对我的鄙夷嫌恶愈发不加掩饰。有那么一个瞬间,我甚至以为自己变成了一只臭虫,或是阴沟里的老鼠,只是这样远远望上一眼,都要脏了人的眼。

我曾经很习惯这样的目光,但那是我遇到五爷之前的事儿了。

有多久了?六年,还是七年?久到让我差点儿以为自己已经活出了人样。

我其实不觉得十六爷这性格讨厌,相反地,我很羡慕他。他在所有人的精心呵护下长大,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不必看任何人的眼色,活得那样恣意随心,横行无忌。他想说什么话,做什么事儿,都光明正大,他连打骂我时态度都那样坦荡。

我也想像他一样堂堂正正,可是我不能,我连想都不敢想。

有的人生来就被剥夺了选择的资格,譬如说我,过去十七年间,一直活在数不尽的身不由己里。我不想做孤儿、不想流浪、不想挨打、不想没日没夜地做工、不想穿被人丢弃的衣裳,我甚至不想诞生在这世上;我想吃饱、想在暖融融的床上睡觉、想念书、想被人真心爱上、想与他牵着手一道过街跨桥,看花看雪看月亮。

俱是奢望。

“九哥,你这个下人目无尊卑,以下犯上。”

十六爷抱着九爷的胳膊软软地摇,整个人都往对方怀里靠,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仿佛方才被指着鼻子骂还挨了一耳光的人不是我,而是他。那演技精湛,要不是另一个当事人就是我本人,我都要信了。

九爷托着他的背要他站好,闻言笑了。“如今民国哪还有尊卑一说?裴姨娘前几日还向我抱怨你念书不刻苦,果然没冤枉你,孙先生的三民主义叫你就着饭吃了?”

我看着自己冻得有些发青的脚尖,心中好笑。他叫我跪着给他舔的时候,怎么不说这话?

一个人竟能冠冕堂皇至此,却还一派胸怀坦荡的模样,也算本事。

十六爷声量骤然拔高,难以置信似的:“九哥,你竟帮他说话?”

我低着头,不知那二人是什么情状,隐约听到九爷无奈一叹。“我只是在同你讲道理。”

“我不懂你这些大道理!我只知道,我是贺家的少爷,他是贺家的奴才,我是他主子,要打要骂全凭我喜欢!”

九爷沉默片刻,好似在等十六爷冷静一些,才轻声说:“或许我真该依你父亲的意思,说服你母亲,送你去外国多涨些见识。”

没有人说话,过了很久,我听见一声讥讽的冷笑。

“他床上功夫很好么?”十六爷自言自语般喃喃,“将你伺候得很舒坦么?”

未等九爷搭腔,他忽而疯了似的一脚踢在门上。“所以叫你这般宠爱?”

没料到他的突然发难,我诧异地一抬头,正看见他指着我的方向,目光怨恨,像是淬了毒。他一对上我的视线,像是终于忍耐到了极限,当即歇斯底里地大喊:“叫你这般偏袒,甚至要将我赶走!”

我张了张嘴,下意识地想要解释,最后却什么也没说。

因为十六爷哭了,不同于方才的疯狂,他的眼泪是寂静的,哭得无声无息,那样伤心。只怕这时不论我说什么,都只会弄巧成拙。

“贺西洲,”九爷看着他哭,像看一个无理取闹的陌生人那样无动于衷。“蛮横无理、撒泼放刁,我是这样教你的?”

十六爷身子一震,好似被他眼中的寒意冰了一下,脸上的血色飞快褪去,半晌嗫嚅道:“不是……九哥教我,平素行事应知情达理、谨言慎行。”

“现在清醒了?”

他的语气与眼神一样冷,连旁观的我听了这句,也不由自主地感到了畏惧。

十六爷强忍着哭腔:“是……”

九爷定定地看着他,直到十六爷脸上的不忿与哀怨完全被忐忑不安所取代,这才渐渐放缓了神色,自外套中取出一方手帕,慢条斯理地替他擦拭起脸上的冷汗与泪痕。

“十六,别叫九哥对你失望,嗯?”

最后那个单音由鼻腔发出,带着点漫不经心的纵容,颇有些哄着眼前人的意思,一时竟温柔得与方才判若两人。

十六爷果然很吃这一套,他眼底聚着泪,仍闹脾气似的就是不看九爷,嘴角却难以抑制地稍稍翘起,故意拖了一会儿,才一副“算了,我就勉强原谅你吧”的模样答话。

“是九哥先叫我失望的,你分明听到此人是如何冲撞我的,却还一味包庇他,才叫我气得发了狂。”

我抽了抽嘴角,算是看出来这位十六爷只是瞧着厉害,实则相当好忽悠,还记吃不记打,九爷就这么随便哄了一句,甚至都算不上哄,他就自己把自己给安抚好了,我也是服了。

九爷被十六爷勾着手指,眼帘半垂地听对方抱怨,这时又一派好兄长溺爱弟弟的姿态。“唔,十六说得是,月牙儿自然也有错。”

十六爷目光一亮:“那便罚他——”

“哎。”九爷微微摇头,伸出一指虚搭在少年唇间,那目光专注极了,仿佛要将人刻进灵魂深处去。

十六爷与他对望着,已有些痴了。我倒是很能理解他此刻的感受。

九爷也曾这么看过我,饶是如我这般脸皮厚如城墙的人,沐浴在他这样的目光之下,也是一样毫无招架之力,丢盔卸甲,脸红心跳。

他温声细语道:“我自会罚他,何须累你动手?”

十六爷怔怔地看着他,脸微微红了,顺从地点了点头。我冷眼旁观,估摸着他这会儿多半已经找不着北了。我毫不怀疑十六爷会是那种,被九爷卖了,还要兴冲冲帮着数钱的人。

随后无论九爷说什么,十六爷都乖乖应下,可在说到叫司机送他回家时,他又嘴角一撇,就差把“我不”两个大字写在脸上。

从我的角度只能看见九爷的侧脸,他甚至没说话,只是幅度十分细微地蹙起眉心,十六爷就立刻老实了,依依不舍地答应了回家。

九爷亲自送十六爷下楼,过程中谁也没有搭理我,仿佛我和身侧的衣帽架一样,只是个死物,不值得多看一眼。两人并肩而行,身后长长拖着一高一矮两道影,我悄么声地伸出脚,在九爷影子脑袋的位置上踩了一下,又迅速站好。

我很困,特别困,但九爷没有发话,我也不敢躺回去睡觉,我甚至连动一下也不敢,谁知道他会不会又忽然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门后。

百无聊赖地转着眼珠,忽而瞧见雪白地毯上几个痕迹浅淡的灰色鞋印,我摸了摸下巴,想到郝帅曾说九爷与十六爷感情笃深,今日一见,果然所言非虚。九爷听到十六爷来了,匆匆赶回公馆,甚至连鞋也顾不上换,是与他一贯的从容不迫大相径庭的姿态,简直急切得不像他。

而十六爷对他的爱意亦是浓烈而显眼,简直要从眼眶中溢出来,瞎子才看不见。可他不躲避,不拒绝,这样看来,两人其实是两情相悦?那我是什么,一根导火线,他二人感情的催化剂?

“怎么,看戏看得很开心?”

乍然听见这道声音,我当即虎躯一震,立刻收敛嘴边笑意,转而换上一脸恭顺。“九爷。”

他看了我一会儿,对我又将对他的称呼改口一事未置可否,站在门口说:“来书房。”

不是,您对书房是有什么执念么?

可他说完就提步离开,并不给我发问的机会。我脑中一时闪过许多以书房为背景的不合时宜的画面,顿时整个人都有些荡漾,吓得我赶紧想了会儿郝帅吃饭时凶神恶煞如吃人的模样,脑中那些旖旎的思绪果然很快就灰飞烟灭。不得不说,帅哥这张脸虽然和帅搭不上边,但是提神醒脑,可镇宅辟邪。

我一进书房,就看见九爷正背对我站在窗边,手中偶有白雾袅袅而升,想是在吸烟。

我眼皮一跳,这是一个等着我主动开口的姿态。

于是我反手关上门,向他走近几步,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他仿若未闻,只专心抽他手中的烟,背影叫大开的窗框住了,若不是发丝偶尔随风轻轻扫动,简直像是一幅静止的水墨。

我想了想,又把称呼改了回去:“先生。”

他终于愿意理我,略微侧过脸,眼睛轻轻一眯。“为何跪我?”

“我做错了事。”

“哦?”他不动声色道:“月牙儿何错之有?”

“我不该顶撞十六爷。”他还从未对我摆过这么久的脸色,我把腰背挺直,跪得规规矩矩,想将自己认错的姿态摆得更为诚恳些。

他将我的小动作收在眼底,竟微微笑了:“可我怎么觉得,若我再迟半刻推门,你便要向十六还手了。这,就是你口中的知错?”

他指尖向下,点了点烟灰,重新转回去,看着窗外。

“口是心非、满口谎言,你对贺兰亭也是这样?”

他语气平坦,失了往日温和,我便知道,他这是动了真火。

我飞快地思索着自己到底做了什么,叫他居然罕见地生气了。先前十六爷对我撒气,他置之不理,却又在我试图还手前及时出面阻止,想来他原本的打算是想借我之手叫十六爷吃醋。

可我显然没当好这个助攻,甚至搞砸了,思及此,我忙不迭忏悔道:“我不该叫十六爷知晓我与您的关系。”

什么东西擦着我的额角飞过,快得我甚至来不及生出闪躲的念头,眼睁睁看它砸在墙上,碎了一地水晶。

“再敷衍半句,便滚出去。”

我看看地上“死无全尸”的烟灰缸,又看看他别在后腰处的枪,心说我倒是想滚,可我要真滚了,你不得一枪将我崩了。

在我苦思冥想之际,心中竟隐约生出一个猜想,我当即被自己吓了一跳,这辈子都没这么异想天开过。然而那一瞬,我却像是被鬼迷了心窍,抱着必死无疑的心态,被一股冲动驱使着开了口。

“我不该任由贺西洲打骂我。”

一股脑地说完,我破罐破摔地跨下了肩,一屁股坐在自己脚跟上,等着九爷拿他手边最近的砚台砸我,或者把我丢出窗外,再或者不屑自己动手,叫来佣人收拾我。

可这些都没有发生。

他甚至还说:“继续。”

我张着嘴,整个人都傻了,脑子里活像挨了抢又遭了贼,一时间空空如也。我不久前还在心中笑话过这种状态下的十六爷,没想到报应这么快就来了。

我猜中了?我居然猜中了?可是为什么?他生气的原因怎么会是因为这个?

脑袋里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想了一通,直到定格在一个画面——男人站在酒店套房的穿衣镜前,神色冷淡地对我一抬眼,道:何必妄自菲薄。

原来打从那时起,就有迹可循……吗?

“我不该——”我缓缓张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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