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风祝酒(2 / 2)
当然,眼盲者除外。
可我得有这个自觉。
这是我作为金丝雀的本分,虽然我觉得自己压根儿算不上金丝雀,顶多是个金丝猴。哎,说是金丝猴都算往自己脸上贴金。
也不知道九爷好端端一个豪门大少爷,怎么就瞎了眼看上我这么个末流混混,他这挑小情儿的眼光是真不咋地,我都替他糟心。
今夜虽说是贺五爷与白三小姐的订婚宴,其实更是一场名流们的社交宴会,是拓宽人脉的绝佳场合。九爷归国不久,正是急需拉拢各方势力的时机,需得应酬,并不能整夜都只在角落陪我。
他将我安置在一处单人沙发上,身前小桌摆满各种吃食,他知道我不善也不愿应酬,便要我乖乖在这儿待着。
他扳起我的脸,让我看向我这个位置正对的二楼赌场。“我就在那里与人谈生意,有事便直接来找我。与你搭话者,不想理便不要理。此处鱼龙混杂,不许乱跑,最好一刻也不要离开我的视线。”
他漆黑的眼珠在我唇上停了片刻,仿佛用目光重重吻过了我,最后柔声说:“等我回来,嗯?”
我叼住一只草莓,手中还抓着一碟奶酥并一杯牛乳,嗯嗯唔唔,点头点头再点头。
他笑着骂我:“贪食的小东西。”
随后掏出一块方巾,在我嘴角处按了按,叠好了放在我膝盖上,被人前呼后拥着走了。
我眼看着九爷身穿手工银灰西装的高挑背影迈上台阶,咽了咽口水——肩宽,腰窄,腿直长,那身段卓然,当真是鹤立鸡群。
哦,只是一种比喻,没有说别的爷是鸡的意思。
我就这么一边吃着东西,一边看着楼上九爷坐在牌桌前的侧影,看他将椅子拉得很后,两条腿才勉强伸得开,余光偶尔偏过来一些,若与我视线对上,便略微一勾嘴角。我看着看着,渐渐有些失神。
今夜的九爷待我实在太好了,好过了头,好得十分不真实,像做梦似的。
可如若这真是一个梦,能长睡不醒就好了。
九爷所料不差,见我落单,期间果然有人前来与我搭讪。有些只是单纯对我好奇,有些则带着自以为不易叫我察觉的试探,企图从我嘴里套出关于贺家的话来。
对于后一类人,我便只对他们笑笑,皮笑肉不笑,这还是跟九爷学的,而且约摸是学到了几分精髓,因为那些人见了我笑,神色不约而同有些讪讪,便不再打我的主意了。
又应付完一个套话的,我往嘴里塞了一块桂花糖,习惯性一抬眼,发现原本九爷的位置竟换了一个不认识的人。
我登时顾不上吃了,站起来环顾四周,俱没有九爷那银灰色的身影。
“贺十六爷?”
我扭头,看见一个黑色武袍的汉子,大抵是我的神色实在不善,他在我看过去的瞬间瞳孔颤了颤,继而有些瑟缩地低下了头。
“贺九爷差小的请您去顶楼露台。”
我有些狐疑地看着他,“你是九哥的人?”
他将头埋得更低,但身子却站得很稳,并不如他所表现得那样恐惧,说明这人地位应当不算低。
“小的是白家的护卫,”说着,还出示了身上一块铜质的名牌,的确是白家顶级护卫需要佩戴的。“您若不信,小的可以请三小姐过来为我作证。”
说着,就要往中央的舞厅走,路过不少侍者皆同他打招呼,姿态恭敬,证明他身份应当不假。
我看了一眼正在与五爷跳华尔兹的三小姐,连忙喊住那汉子。“不必了。”
五爷今夜说过的那些古怪的话还在我脑子里,我暂时没办法如往常一般坦然面对他。
跟着那人往楼上走的时候我问:“我九哥说要我去露台做什么?”
他落后我半个身子,面容严肃。“贺九爷不曾说。”
行吧,我推开露天顶层的大门,一眼就看见背对我的高个男人,刚要喊哥哥,忽然噤声——那个背影过于健壮,没有九爷身上那种文质彬彬式的清癯。我匆忙后退,然而门在我面前砰地关上了,继而是被反锁的声音。
“救——”我刚喊出一个字,后脑便被重重一击。
我倒在地上,眼前一阵发黑,飞快地判断出这里至少有四个人的脚步声,而我手无寸铁,即使在没有受伤的前提下,硬拼也毫无胜算,何况眼下?只好咬紧牙关忍住痛呼。
“这就晕了?”有人上来翻了翻我的眼皮,我一动不动地装死,听见他嗤笑一声:“细皮嫩肉的,真不愧是个少爷。”
“啧啧,我看那祝东风也没外边儿传的那么疼这个弟弟,居然这么轻易就叫我们得手了。”这是另一个声音。
“是啊,俩月前这贺西洲刚出过事儿,把贺老爷给紧张得,就差把人藏屋里永远不放出门儿了。祝东风倒好,不仅把人往外带,还敢把他一个人丢下。”这人说着,开始搜我的身。“还兄友弟恭呢,这小子身上一点儿防身的东西都没有,我看那祝九是巴不得除掉这个便宜弟弟。”
“可不是,这雁宁城中谁人不知最得贺老爷看重的就是祝九与贺十六,下任贺家家主一准儿就是这俩其中一个,可这祝东风到底姓祝不姓贺,贺老爷但凡没失心疯,就不可能越过亲儿子,把家业留给一个养子。”
“嗨!这些豪门大家,也就是看着风光,背地里还不知道有多腌臜呢。”
不,不是的。
被捆住手脚的时候,我在心中默默反驳:九爷是真心疼爱十六爷。
所以才找了我这么个替死鬼。
我觉得自己有点儿可笑,都到这时了,居然还帮他说话。
啊……对了,我好似一直忘了说,这些人嘴里的祝东风,便是九爷。
他的姓名取自欧阳修的一句词——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与九爷这样的人物相称极了,说不出的风雅无双。
我忽然想起一周前,九爷说要带我参加这个晚宴时,我脑子里一闪而过的乞儿故事。我的直觉一向很准,所以我其实是有些预感的,因此眼下被他们丢进海里的时候,我并没有觉得特别难过。
因为我知道这世上从来就没有无缘无故地对我好,譬如今夜待我格外纵容的九爷,从而我落得乞儿的下场,其实怨不得谁,谁叫我们都贪图了不该贪图的东西。
不过幸运的是,我可比那乞儿要赚得多了,我不仅得了银钱,还叫九爷亲身下场,情真意切地在我面前演了这么一出好戏。演得可真是好啊,该叫那些电影明星来瞧瞧,定会叫他们自愧不如。好到我即使早知道这是假象,却依然放任自己沦陷其中,明知前有深渊,还是义无反顾地跳了下去。
于我而言,温柔才是杀人不见血的刀。是直到死亡到来前一刻,才被发现的,插在我心口的一把刀。
他说我口中没有一句真话,难道他就有么?
我在下坠的狂风中睁开了眼,看游轮的煌煌灯火在我眼前一晃而过,里面的人们,现在该有多热闹,多欢愉啊。
海水寒凉刺骨,将我吞噬,我在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想——
祝东风,贺西洲。
东风西洲,当真般配得很。</p>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