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相忆否（1 / 2）

我记得那也是一个深秋的晚上，那时我正吹着风，躺在沙滩上看星星，看云层背后的银色月亮，看幽蓝大海熠熠闪着光，巨型游轮轰鸣作响。

那夜风轻云淡，整片海域都被清了场，周遭静谧如森林。我听力不错，隐约能听到不远不近的海上游轮中的乐声，伴着阵阵笑语欢歌，被风吹到我这边，香氛浮动，纸醉金迷的气味浸润在空气中。

甲板上立着两道身影，其中一人逆光而立，只有一个修长的轮廓。另一人倒是能看出是个少年，清亮月光下，我甚至能看清他肩背的弧线，平直流畅，窄瘦而薄，黑色长衫迎风鼓舞，而他纹丝不动。

然而下一刻，少年对面的人动了。

那人向前一步，伸出手，毫不迟疑地将凭栏而立的少年推了下去。

少年身量十分高挑，栏杆只到他胯骨以下，因此当他身体向后仰倒，栏杆根本拦不住他。

他高瘦的身影跌入海面时，我判断出他一定是个少爷。因为他落水也落得很有气质，风度翩翩，毫不狼狈仓皇。

就跟他不是被人推得跳了海，而只是一撩衣摆下了个台阶似的，那仪态着实给我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

我看他这么从容不迫，还以为这是他们有钱人之间独特的嬉闹方式，可谁知我等了又等，却始终不见那人游出水面。而推人的那一个，也只是静静站在甲板上，就这么看着，面容隐在黑暗里，我辨不出他的神色，却不妨碍我感受到他身上那种令我后脊发寒的冷漠。

直到游轮远得我快要连那人的身影也看不清了，才见他终于有了动作，却是转过身，若无其事地进了船舱。

我惊呆了，他就这么不管那个被他推下海的少年了？

我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目击了一场谋杀，鉴于它的过程过于温和平静，没有常规谋杀该有的血腥与挣扎，以至于我现在才迟来地感到一阵恐惧。

在我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的时候，我已经一个猛子扎进了海里。

我其实并不是什么爱多管闲事儿的老好人，可说到底我也只是个普通人而已，做不到就这么眼睁睁地看一个人在我面前死去，尤其是在我有能力救起他的前提下——是的，我水性特别好。

我连衣服都顾不上脱，就这么潜了下去。我喜欢游泳，整个人被海水包裹的时候，我会有一种自己变成鱼儿的感觉，很畅快，很自由。

幸运的是，少年落水的位置不在深海区，借着头顶的月辉，我没怎么费力就找到了他。他就那么漂在水中，面容俊俏，神色安宁，宛如沉睡的美人。

有那么一瞬间，我怀疑自己捡到了一个下凡的神明。

我发狠地游过去，双臂穿过他腋下的时候，才发现这人的身形比我预想中还要高上不少，想要带着他上浮，无奈体型差距过于悬殊，再加上他已经失去意识，整个人沉甸甸的压在我身上，我蹬了半天也才游出去几米。

我真怕还没上岸他就死了，只好凑过去，捧起他侧脸，贴住他的唇。

令我意外的是，他牙关居然没咬紧，口中也无海水的咸腥，说明这人从落水到失去意识，完全没有挣扎过。他不是被呛昏过去的，他是闭气到了极限才导致了昏迷。

就像是……从容赴死。

真是想不通，连我这样猪狗不如的人都苟活在这世上，一个锦衣玉食的少爷，居然愿意去死？

不过救人要紧，这会儿不是想这些的时候，我很轻易就撬开他的牙关，为他渡去一口气。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儿了，那年我才十岁，时日过久，久得我早就已经忘记他唇舌的触感，却又在此刻，昨日重现般地全数记了起来。

手脚被捆住，我能感觉到自己身体缓缓下沉的过程。意识早就模糊不清，也感觉不到后脑的疼痛了，我半阖着眼，依稀看到一道修长的人影，被水波弯折成奇异的形态，逆着浪潮，奋力向我靠近。

身体被紧紧抱住了，制止了下沉的趋势。我看着他的脸，却失去了辨认的能力，不知道他是谁，长什么模样，只是本能地觉得，他好像很愤怒，又很害怕，还很难过。

可我无动于衷，我只觉得冷，特别冷，这会儿我唯一想做事儿是喝碗热汤，再裹着被子睡一觉，旁的都与我无关。

嘴唇被含住的时候，我先是没有意识到那是什么，因为对方的唇瓣也是冷的，这样轻柔的触碰不足以唤醒我的感知。直到一个湿热柔软的东西伸进来，伴着些许茉莉味道的气流。

那瞬间，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只是难以抑制地流出泪来，眼泪雨水一般，源源不断，让我看起来像个疯子。所幸四周都是海水，我哭了这回事，除了我自己，没有旁人知道。

他的手臂死死勒着我，那力度仿佛要将我嵌入他身体，我久违地感觉到了疼痛，然而也只是一瞬。

我最后望了他一眼，体力被耗尽，随即彻底跌入黑暗。

那黑暗吞噬着我，仿佛没有尽头，又仿佛我所到之处，就是世界的尽头了。

我醒来的时候，室内光线昏晦，分辨不出具体的时辰。眼前烟雾缭绕，满屋子浓郁的茉莉花香。

跟前站着一个人，男人，黑色浴袍随意裹在身上，个子很高，我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看见他唇畔一点微弱的火光，偶然打亮他清瘦的下巴，似乎有淡淡一层胡渣。以及那道压迫感极强的目光，刀锋一般落在我脸上，是不需要视线，也能感受到的锐利逼人。

我试图起身，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虽然浑身酸痛得仿佛被人打散了又重新组装，但我没那么娇弱，不至于连坐都坐不起来。

阻力来自我脖颈处，我这才发现，自己正被一只手掐着。而眼前人也并非直立站着，而是微微弯着腰，姿势有些像暗夜中等待猎物，蓄势待发的猎豹。

他沉默地看着我，不知在想些什么，看了整整一支烟的时间，才轻轻在床边坐下。我得以看清他的脸，是九爷。

他对我温柔地笑了笑，“醒了？”

“……爷。”喉咙很痛，又被他掐住了，“九”字甚至都没能发出声来。

他却好似被我这声喊激怒了，脸上的笑容仍在，眼底的温度却骤然褪去。

他拇指与食指一左一右搓揉着我脖子上敏感的皮肤，上身靠近了，唇离我很近，我这才看到他眼底淡淡的乌青，配上他此时的目光，显得更加阴郁。

“小东西。”

他额头抵着我的，偏低的体温传过来，使我打了个寒颤，他安抚一般亲了亲我的唇，目光幽深。“我有时候……”

他的五指猝不及防地收紧，我顿感窒息，本能地攥住他的手腕想要拉开，指甲陷进他皮肤里。

他紧盯着我的眼，呓语似的说：“真恨不得掐死你。”

说完，却忽然松了手，我猛地呛咳起来。

他一把掀开被子，将我抱起来，搂在怀里轻轻抚摸我的背，温声道：“吓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