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园惊梦(1 / 2)
月老板说,捡到我是在一个深秋的早晨。
那一日,他照常起来吊嗓。那时天儿已经很凉了,白霜凝在黄铜门把手上,乍一看像是结冰的雪。使力一拽,门敞开,老北风穿堂而入,寒意如锥刺骨,浓雾中给人凛冬已至的错觉。
迈过门槛,险些被什么绊了脚,他不悦地低头看去——那便是我与月老板的首次会面了,可惜我不大体面,惭愧。
他说当时我赤身裸体,小小一团,躺在石阶堆积的落叶间,襁褓撕得破破烂烂,皮肤冻得发青,木木地睁着眼,生死不明。一只野狗在我身上嗅来嗅去,好似在衡量该从哪一处入口。
“您是个好人,”当年我十岁,头回知晓自己的来历竟这样传奇,对他十分感激:“我会报答您的。”
“别跪我。”他细长的眸子垂下来,睨我一眼,觉得我可笑似的。
“我可没救你。”
他点上烟,浅尝即止地只嘬一口,摁灭了,拿帕子包起来,珍惜地塞进怀里,方说:“我亦不是什么好人。”
他说他只是朝那野狗扔了块石头,便锁上门,不再看我。最令我难以置信的是,他竟告诉我,最后将我抱回的,居然是那整日里对我非打即骂,多喝一口稀粥都要嫌我吃得多的凤妈妈。
吝啬的,刻薄的,外号叫做“夜叉婆”的凤妈妈。
凤妈妈名叫金凤,老实说我十分怀疑这个名字的真实性,因为我分明听到过月老板私下里喊她黄妈。行吧,金与黄,虽说差得有点儿远,可好歹是同色系不是?
据戏班子里其他人说,月老板原本是位高门大户的少爷,二十多年前不知何故被抄了家,族人死的死散的散,雁宁城只余他一个独苗,凤妈妈便是他幼时的乳娘。
我初听闻时,着实吓了一跳。我原先只知道月老板年轻时曾是一代名伶,后来嗓子坏了,再唱不好了,便退到幕后,办起这望月班,做了戏班主。
后来我在斟茶时悄悄打量过月老板,看他袖口微敛,掌心托起茶盏,杯盖拨开浮在水面的茶叶,浅浅抿了一口,薄雾中,一张清隽面庞隐约露出些满意神色。那姿态优雅极了,虽身着旧衫,依然挡不住身上一股斯文风流的气度。我越瞧,便越觉得那闲言可信。
我见他心情好似尚可,便大着胆子问他:“凤妈妈为何救我?您又为何同意将我留下?”
他靠在躺椅里,口中轻哼的小调停了,在膝上打着拍子的手指也停了,院中霎时一片寂静,连风声也没有。我捧着水壶吓得缩在墙角,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
其实月老板并不凶,他从不打人,也不骂人,永远慢条斯理、轻声细语,可当他拿那双清凌凌的眼睛冷冷看你时,当真叫人不寒而栗。
他睁开眼,眼皮只撑开一线,斜斜看我,过了很久才轻声说,谁知道呢。
语气带着淡淡的不解,好像他也真的疑惑。
我察言观色,见他并未生气,便小心翼翼挪回去,为他添茶,手一颤,热水差点儿溢出来,连忙双手捧住。
因为他忽地又说:“许是我终于老了罢。”
他目光落在虚空中,自言自语般地絮絮:“不是都说,人老了,再硬的心肠,也会叫这漫长岁月给磨薄,浸软了么……”
我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算来自打我被遗弃在望月班门外至今,月老板已养我近十年了。虽说只是施舍我两口饭,分量也叫凤妈妈卡得相当精准,是将将不至于叫我饿死的程度,平时还得在戏园里帮忙打杂,可好歹叫我无病无灾地长到了这个年纪。若没有他,我早成野狗嘴下的一团烂肉了。
因此我说我会报答他,是我真心话,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一辈子感激他。
当我听见他说他老了,那一刻,我脑中仿佛有个惊雷炸响。我这才想起,乌发明眸的月老板,已近不惑之年了,一生也过去大半,哪怕从他脸上一点儿也看不出来。
岁月好似待他格外宽厚,十年过去,他却依然是我旧时记忆里,那个月白衣衫,眉清目秀的青年模样。
我近乎是彷徨无措地意识到,他亦会老去,也许到了我终于有能力报答他的那时,他却真的老了。
“月老板,”我把吹凉的茶捧到他手边,烫红的指头捏着衣角,在秋日萧瑟的冷风中惶惶地问:“除却端茶倒水、扫地洗碗,还有什么是我能做的吗?”
他似乎愣了一下,茶盏端到嘴边,一口没喝又放下,掰起我的脸,左右打量,又拍拍我肩背,捏捏我的腰。姿态谨慎,让我想起菜场里挑西瓜的凤妈妈。
“你这脸蛋与身段……”他说着便笑了:“扮上倒是个绝色美人,虽说确有些迟了,但倘若你今日起肯静心同我学戏,日后说不定也能在这雁宁城中唱出个名堂。”
我对自己的长相没什么概念,听了他的话,呆呆地走了会儿神,只觉得托着我脸的那只手很软和,暖玉似的,带着一点清苦的茶香。那是我记忆里关于“温情”最初的印象。
然后我就很没眼色,直眉楞眼地说:“可是月老板,我音律不全,还不识字儿。”
他眼角抽了抽,眸中柔情霎时消散云散,轻轻一拂袖。“没出息的东西,接着打你的杂吧。”
是挺没出息的,我连打杂都只能做一些最肮脏琐碎的活儿,活动范围被限制在后台与后院,从不放我去前厅,怕我冲撞了贵人,那可真是杀了我也赔不起的天大罪过。
可破天荒地,那天望月班叫人雇去游轮上唱戏,我照常坐在门槛上,捧着半碗剩饭,用手刨着吃,看他们一件一件地把搭台子需用上的物件儿搬上板车。身畔一片白雪似的衣摆飘过,我忙搁下碗,手背抹抹嘴角汤汁,抬头喊人。
“月老板。”
“嗯。”他有些心不在焉地应了声,过了片刻,才听出喊他的人是我,散开的目光渐渐聚拢了,落在我脸上。
我不由得坐直了,比身后的门板儿还直,双手乖乖搭在膝盖上。
“月郎。”他喊我,眼中似有挣扎一闪而过,不等我瞧仔细了,却是轻轻一闭眼,放弃了什么一般叹了口气。“你收拾一下,与我们一道。”
我望着他,呆呆的忘了回答。只因他与凤妈妈向来只在人后唤我“月郎”,旁人在侧时,都叫我“月娘”。
我一直被凤妈妈打扮成女孩儿模样,蓄长发,穿旧裙,小声说话,直到五岁之前,我也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女孩儿来着。可那年我生辰日的夜里,哦,也就是我被捡回来的那个日子,月老板吃醉了酒,晃晃悠悠来到我房间,将熟睡的我捉起来,扒了裤衩,按着站在镜前,指着下边儿告诉我,我不是姑娘,而是个小子。
我对自己究竟是个什么并不怎么在意,是男是女,是猪是狗,不都是一样下贱地活着?不会因为换了个身份就变得高贵起来,没什么意义。
于是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小鸟儿,又抬头,看了着镜子里的他,只说:“哦。”
我心想,原来小鸟儿是作为男人的象征,那月老板岂不是也有?
这样看来,我与月老板,到底是有一处相同的。想到这里,我心里不由得有些高兴。
我有一个秘密,其实我心底一直将月老板看作父亲,虽然我能与他相处的时间很少,非常少,我连他叫什么都不知道。可我永远记得自己幼时发过的那场高热,我被他轻轻抱在怀中,分明是细瘦的手臂,单薄的胸口,可是怎么会那么暖,那么安全?
我一定是烧得糊涂了,不然怎么会跟吃了豹子胆似的,竟颤巍巍地伸出手,也将他搂住了。
那是我人生中第一个拥抱,毕生难忘。
此刻听他用这般语气喊我月郎,不明所以地,我忽然觉得月老板好似有些不一样了。就像是……有什么东西,从他身上消失了。
登船时,我抱着两匣子珠翠钗环,紧紧跟在月老板身后,脑中嗡嗡作响,临行前凤妈妈难以置信的叫嚷犹在耳畔。
“少爷!您怎么能带他同去,那可是……哎!本就是场鸿门宴,您明知如此还往上撞,已是十分意气用事了,竟还要带上这小子,您、您为什么偏偏要在这时犯糊涂!”
“嘘——黄妈,小点儿声,喊得我头疼。”月老板坐在椅上,轻轻皱眉,我便知道他是真的犯了头疼。
我走过去,手指搭上他太阳穴,轻轻按揉。此事我做来已十分纯熟,很清楚该用多大的力道能叫他好受,他脸色这才好看了些。
凤妈妈双目微微红了:“少爷……”
“黄妈,这些年,我并不觉快意。也是时候有个了断了。”他轻轻握住我的手,拿至一旁,站起来,越过凤妈妈时,轻飘飘撂下一句:“还有,往后不要再叫我少爷。”
我看着那个推开门扉,逆光而立的清瘦背影,那种有什么在他身上急速流逝的感觉愈发强烈。
正出神,忽然怀中一空,一只白皙的手伸过来,拿走我抱着的首饰盒子,月老板神情淡淡地低头看我:“想什么呢,叫你三遍也不应。过来,服侍我穿衣。”
我赶紧回神,跟了上去。
那是我第一次看月老板换上戏服,扮作花旦的模样——我被他捡回去时,他就已经好几年不再登台献唱了。
月老板平日男装时就很俊秀潇洒,如今看他摇身一变,成了锦衣华裙,盛妆艳丽,通身珠光宝气的绝色佳人,真好似白纸忽逢浓墨重彩,美得惊心动魄。
我为他理好衣襟,望着他镜中风华绝代的一张脸,问道:“月老板,今日您要唱贵妃醉酒?”
他墨笔横扫,眼尾轻轻一勾,与我镜中相视,笑着一摇头。
“唱霸王别姬。”
那一眼,顾盼生辉,眼角的弯钩险些把我魂儿也勾走。
他神色从容,仍是一副不紧不慢的姿态,我想起关于他坏了嗓子的传闻,心中原本担忧,见状也放下心来。
后来我才知道,他从容,并非笃信自己不会出丑,而是无所谓出丑。
后来我还知道,这场晚宴有许多月老板旧时的相识之人,宴会女主人请来望月班,并指名道姓要月老板唱霸王别姬,是在故意给他难堪。
月老板十八年前唱的最后一出戏,就是霸王别姬。
我躲在戏台幕布后,听着月老板低沉喑哑的歌声,与客人们不怀好意的笑声,有些反胃,心中好似沉了一块冰,不上不下地堵在那里。其实我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笑的,月老板如今的嗓音虽不清亮明丽,可他底子仍在,气息平稳,口齿清晰,别有一番温柔的动听。
随后我听见台上“哗啦”一响,忙探头看去,只见一位贵气逼人的美妇抱着手臂站在台前,红唇微张,对着月老板扬起一个轻蔑的笑。
她说:“丧家之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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