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历史 |

游园惊梦(2 / 2)

加入书签

全场哄然大笑。

月老板戏服上酒渍斑斑,脚下踩着碎玻璃,却如履平地,视若罔闻地继续唱着、舞着、演着,满头珠翠晃了我的眼。那一刻,我眼中的他好似真成了虞姬,满心满眼只有西楚霸王的虞姬。

我扶着膝盖蹲下来,干呕了两下,然而什么也没呕出来。我最后看了戏台上的月老板一眼,趁着游轮尚未离岸,猫着腰穿过人群,悄悄地溜下了船。

我在沙滩上挖了个坑,自己躺进去,再重新埋好,只露出一个脑袋。为了不叫泪水掉出来,只好瞪着眼睛看星星,看月亮,看海……然后从海里捡了一个大少爷回来。

我像驴拉磨似的把他拖上了岸,在沙滩上拖出一道长长的凹陷,像大海的尾巴,被我拽在手上。

我连喘息的时间都没有,双腿分开跪立在他腰腹两旁,两掌交叠按压他胸口,按一会儿,手酸了,就抬高他下巴,给他渡气。不过这些都是救呛水之人才用的方法,这少爷是闭气晕过去的,也不知道对他有没有用。

显然是没什么用的,他毫无动静,我却要累死了。

就在我万念俱灰,最后一次鼓起腮帮,贴住他嘴唇之际,他睁眼了。

没有睫毛颤动,眉心微蹙,指尖抽搐等等动作作为清醒前的铺垫,他就那么猝不及防地睁了眼,目光很清明,省略了渐渐恢复意识的过程,就那么安静地看着此刻正趴伏在他身上,夹着他的腰,捧着他的脸,含着他嘴唇的我。那画面不堪入目,就跟我趁人之危非礼他似的。

我没脸没皮了近十年,头一遭地感到了尴尬。

我撑着他的肩膀,刚想起身,腰侧忽然贴上两只手掌。他掐着我的腰,缓缓坐起,我顺势从他胸前滑落,变成跨坐在他腿上,相贴的唇因此分开了,拉出一道细细的丝,被月光映成银色,藕断丝连般连着他和我。

鬼使神差地,在丝线断裂的瞬间,我忽然向前一扑,抱住了他的腰。

他愣了一下,继而很快地回抱住我,抱得很紧。

为了不给月老板丢人,我那天穿的是件崭新的夏季长裙,短袖的款式,他双手握住我光溜溜的胳膊,轻轻搓动着,企图让我快点儿暖和起来。

他说:“冷?”

声音被海水泡得凉丝丝的,听着有些淡漠,可他语气轻柔,态度自然,熟稔得简直宛如与我是多年旧相识。

我指尖挠挠他的腰,发现他并不怕痒,好奇道:“你不问问我是谁么?”

“没必要。”

憋了一夜的邪火蓦地在他轻描淡写的这句话里爆发了,我从他怀里挣扎着坐起,看着他的脸,很不服气:“怎么就没必要了?哦,也是,高高在上的大少爷怎么会有兴趣关心脚下的蝼蚁?”

想来他与游轮里那些衣着光鲜的上等人也没什么两样,亏我还废了老大的劲儿救他。

他的头发有些长,此时湿漉漉地贴在额前,皮肤也叫海水泡得青白,本该是个有些阴沉的形象,可我注意到他那双眼,很黑,很亮,像是零零碎碎地兜住了漫天星光,叫人注视片刻,就不由自主地心平气和不少。他被我用讥讽的语气质问了,也丝毫不恼,就那样好整以暇地看我一眼,还笑了笑。

“我既还活着,那么你自然是救我的人。”

他态度这样好,倒显得我无理取闹,于是我“哦”了一声,窝回他怀里,不再找茬。

很多年后我再想起那天,依然觉得不可思议,我的成长环境造成了我敏感多疑的性格,对于任何人的好意与亲近,我向来是抱着既渴望,又警惕,甚至胆战心惊的态度应对的。

可我居然在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怀里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安心。

他捂暖了我的胳膊,又开始为我整理头发,握住发尾挤压掉多余的水分,再以手做梳,五指微张,从头顶一路梳理到后腰,痒得我扭着身子咯咯地笑。

晚来风急,我们两人穿得都不厚,身上很快就被吹得半干。他摸了摸我手肘,判断出我已经回升到正常体温,便拍拍我,让我从他身上下去。

“腿麻了。”他说。

我投桃报李,坐在他跟前帮他捏腿,发现这少爷确实如他看起来一般纤瘦,但并不孱弱,能摸到骨骼外一层薄薄的肌肉,隐隐有种不动声色的力量感。

我闲得无聊,捏腿的间隙主动开口:“推你那人谁啊,你认识吗?”

他原本在看海,闻言又转过来看我。“你瞧见了?”

“啊,”我按住他胸口,做了个推的动作。“嘭,然后你就掉下去了。”

他没回答,勾着我一缕头发,缠在手指上,黑白分明地映入我眼帘,水墨画一样,我甚至闻到了墨迹将干未干时的那种涩香。

他反问我:“你叫什么?”

“月娘。”

“哦,月娘。”他轻轻把这两个字念了一遍。

这位少爷说话时,有一种旁人都没有的腔调,带着笑意,就显得有点儿轻佻,偏他咬字干净,又无端给人一种很认真的意味,听得我耳根发痒。

“你是望月班的人。”他下了结论,就在我以为他下一句就该问我为什么不在船上待着,反而跑来这里的时候,他却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今夜是我母亲的生辰宴。”

不知怎么,我脑中蓦地浮现出那位神色高傲的贵妇人的脸,我开始有些烦躁,那种想要干呕的感觉又出现了。

他挠了挠我下巴,“想来你也觉得很无趣吧?”

我张了张嘴,正要回答,一阵海风毫无征兆地从我身后扫过来,披在背上的长发乱七八糟地糊了我一脸,我连忙反手一摸,这才发现自己身上少了什么。

我慌忙站起,转身要往海边跑,被他扣住后颈拖回去。

“怎么了?”

“我发绳儿掉了!”那是月老板亲手为我绑上的,是根新发绳,要是被凤妈妈知道我把它弄丢,又该挨罚了。

我其实不怕她打我骂我,我只怕她罚我不准吃饭。说真的,我连死都不怕,就是怕挨饿,胃里火烧火燎的感觉太难受了,光是想想,我都要崩溃了。

他跪下来,把我按在他怀里,制住我挣动不休的手臂,没有对我只是丢了一根发绳就如临大敌一般的状态表示不解,只是摸了摸我柔顺的发梢,自腕间取下一串什么,莹润的光泽一晃而过,松松为我束了个低矮的马尾辫。

我不挣扎了,反手摸了摸,摸到一颗颗圆润饱满的珠子,入手寒凉,触感极佳。

我拽着马尾,拼了命地扭头去看,我说:“这很贵吧?不行,我不要。”

“小玩意儿,不值什么钱。”

他站起来,眺望海的远方,忽然说:“我该走了。”

“啊?”我不扭了,立刻抬头看他,又顺着他的视线,看见海面上不知何时多出的好几艘小船,正打着灯四散而开。

“找你的?”

“嗯。”

“你爹娘可真行,终于发现你不见了。”我撇撇嘴,心里嫌弃地想:要不是我眼尖,你这会儿都凉透了。

他拍拍黑衫上的沙砾,没对我的出言不逊表示出任何不赞同的神色,反而垂下手掌,在我头顶摸了摸。

“是是,多亏了你,我的救命恩人。”

我不知他是怎么看穿我心之所想的,顿时有点儿羞恼。“你快走吧大少爷。”

他托着我别到一旁的脸,轻轻转回来,低头看我:“你家住哪里?”

我发现自己有些无法承受他从这个角度看我,实在是太……太温柔了些。

我想起凤妈妈曾警告我,不准将从外面结识的人带回望月班,于是就说了个孤儿院的名字。

那儿的老院长是个好人,有次凤妈妈又罚我不准吃饭,我饿得头昏眼花,循着油香爬上了孤儿院的围墙,趴在上面,看老院长给排好队的小孩儿们发油饼。或许是我的目光过于炙热,他若有所感地一抬头,正对上眼冒绿光的我,吓了一跳。可他竟没呵斥我,也没赶我走,甚至搭了梯子上来,将我抱下,擦干净我脏兮兮的手,也给了我一张饼。

饼皮里加了猪油,我等不急吹凉,当即张嘴一咬,顿时满口生香。那天回去后,我一连做了三天吃油饼的美梦,口水沾湿了枕头,被发现后,又挨了凤妈妈一顿好打。

此后我便常去孤儿院里蹭饭,当然不是白蹭,我抢着给老院长干活儿,他也默许我,还夸我手脚利索。

大少爷听了我的回答,神色却变得有些古怪,认认真真地看了我片刻,然后点点头,说我会去找你的。

后来我才知道,大少爷叫祝东风,东风孤儿院就是以他的名字命名的。

说罢,便转身往海边去。分明不久前我还催着要他快点儿走,可现下他真的走了,我不知怎么地又觉得很不舍。

“哎!”我见他回头看过来,没话找话道:“你记得把那人害你的事儿告诉你爹娘,我可以帮你作证。”

他眼梢挑起一些,像是个笑,可那眼中没有光。

“不必,那个人……”风太猖狂,将他话音撕裂成支离破碎的碎片,带着尖锐的角,毫无保留地向我刺来。

“是我父亲。”

然后他便背过身,不甚在意地对我摆摆手,提步跨进一艘离他最近的小舟。

黑夜如同蛰伏的巨兽,而金色游轮是它大张的口,我望着少爷所在的船只不断向着游轮靠近,不由得打了个寒颤。</p>

↑返回顶部↑

书页/目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