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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尽春愁(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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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的转折,是在那年冬天。---

雁宁一连下了三日的雪,晨起推门,昨夜刚扫过的大院,积雪又没过我鞋面。我抱着柄与我差不多高的铁锹,准备趁着众人尚未起床,清出一条可供人通行的道路来,一铲子下去,忽然听见正房里瓷器碎裂的声音。

“月老板!”

我扔了铁锹,跑得鞋都飞了一只,一把撞开房门,胡乱将手上的雪水抹在衣摆上,扶起半跪在地的月老板。

我将他掺回床上,用穿了鞋的那只脚将地上的茶碗碎片拨远了些,才重新取了只碗,倒上热水,见碗摸着还烫手,便搁在他床前小桌上放凉。

“您下次要喝水,或是要做别的什么,叫我一声就行,何必亲自下床。”我跪坐在旁,端着他的手来回检查,见他没被烫着,也没被划伤,这才舒了口气。“您可吓死我了。”

他安静地看我一番动作,眼中似乎噙着点笑意。“我也没想到,自己如今竟没用至此。”

“您只是生病了,鬼天气又这样冷。别说您了,就是我,还有菲菲姐,吃饭时也哆嗦地拿不住筷子呢。”我摸着他腕间嶙峋的瘦骨,心疼得眼眶发热,忙垂下眼。“待春来了,天儿也暖了,您这病就会好了。”

“月郎?”

他伸手在我眼下摸了一把,沾湿的手指微微一僵,继而叹了口气。“我平日待你并不算好,你又何必为我难过?”

“谁说你不好……”我低头抠着他床沿上的雕花,嘀咕道:“你待我最好了。”

他听着便笑了,因为身子虚弱,因此并未笑出声,只是些许气音,嗓音失了他标志性的冷清,倒显得平易近人许多。

“前几日还在听你向菲菲炫耀你有个多好多好的哥哥,今日这好人怎又成了我?”

我摇摇头,擦擦眼睛抬起脸来看着他。“不一样的。”

“哥哥再好,也是别人家的,不是我的。”

我摸摸一旁的茶碗,觉得是可以入口的温度了,便端起来,要他就着我的手喝下,又替他擦去唇角一点水渍,才小声说:“我什么都没有……”

“您一定要安心养病,快些好起来。”我故作若无其事地抓了抓脸,最后还是有点儿不好意思地朝他笑了一下。“我……只有您了。”

那是我第一次见月老板哭。

前些年有个军官强吻他不成,恼羞成怒之下当众打他耳光时他没有哭,望月班被人砸场子时他没有哭,游轮上被一众故人恶意嘲笑时他也没有哭。于是我便以为,月老板是不会哭的。

可当我说完那句话,他冷冷清清的眸子望着我,竟一言不发落下泪来。

不是痛哭,亦不是哽咽,他没有皱着眉,抿着唇,倒吸着气,只是平静地流泪。他连悲伤都克制而得体,仿佛压抑自己的情绪已经成为一种本能。

月老板素来好强,从未在人前展示过这样近似于脆弱的一面。于是当他以手遮脸,叫我出去时,我没有迟疑,兜起地上的碎瓷片便退下了。

我站在院里,捡起雪地那只孤零零的鞋穿上,仰头看纷飞的雪,心中浮浮沉沉,眼前渐渐又变成月老板无声垂泪的脸。一片雪落在我眉睫,那么冷,冰寒刻骨,又那么烫——

似泪灼心。

我踩着厚厚积雪蹒跚前行,冻僵的指头扒住墙面凸起的石块,艰难地爬上围墙。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这样做,分明哥哥前几日就说过,雪停之前,他都不过来了,叫我好好在家中待着,不要跑出去吹风受冻。可我心头空荡荡地,难受得紧,却又无处排解,只是依从本能这样做了。

所以当我趴在墙头,看着光秃秃的交错枝桠下那个裹着漆黑貂皮大氅的高挑少年时,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他一见我,便拧起眉心。“我就猜到你不会乖乖听话。”

他皮肤原本就白,如今裹在油光水滑的黑色皮毛里,那张脸在微弱的日头下微微仰起,闪着碎光,白皙更胜枝头落雪,圣洁如神祗。

我霎时慌了,觉得他好似在忽然之间变得离我很远,近乎惶急地说:“哥哥,我好想你。”

他神色一怔,冷冰冰的表情顿时有些难以为继,无奈地瞪我一眼。“又撒娇。”

随后向前几步,敞开双臂命令我:“下来。”

我扑进他怀里,被他稳稳接住,拿大氅将我一裹,抱着进了屋。

他用膝盖将门抵上,拥着我在桌前坐下,倒了一杯热茶,叫我捧着暖手。屋内点了暖炉与叫不出名字的熏香,不一会儿,我身上就暖和起来。他便脱了大氅,又要将我抱去一旁的椅子上。

我紧紧夹着他的腰。“椅子硬,要哥哥抱。”

他看了眼铺着软垫的靠椅,又看着我,挑挑眉,没说话。

我脸似火烧,却将杯子往桌上一顿,环住他脖子,死皮赖脸道:“我不管,我就要抱!”

他下巴搁在我头上,掌心捏着一只我帽子上的毛绒圆球,哎呦哎呦笑起来。

“小东西,”他拿毛球戳戳我鼻尖,我躲开,他又追上来,逗猫似的逗我玩儿。“你对别人也这样爱撒娇吗?”

我被他惹得无处可躲,干脆整张脸埋进他胸口,声音闷在衣服里:“只对哥哥撒娇。”

“哦,为什么?”

“只有哥哥惯着我。”

他捉住我的下巴,让我仰起脸来看他,鼻尖与我碰了一下,笑吟吟地说:“我的荣幸,公主殿下。”

我的心狂跳起来。---

我说,你未来会娶我的,对吧?

他说,对啊。

我又说,是真的真的会娶我,对吧?

他缓缓一眨眼,将声音压得很轻,似在说一个生怕叫人听去的秘密。

“真的真的。”

他举起我一只手,与我尾指相触,目光从勾连的指头流到我脸上,倏而笑起。“我们拉过勾的啊,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哦,一百年,不许变。”

哪知百年太久,七年就足矣叫一切土崩瓦解。

那天他并没有待太久,走之前忽然对我说,他要去留学了。

“留学?”我站在雪地里,茫然地抬头看他,对这个词没有概念。

“就是,去洋人国念书。”

“是哪里?”我还是一知半解,“那儿很远么?放学还能来看我么?”

“是英吉利,很远的,在……”他望着远处屋檐上的雪,似是在琢磨一个我能听懂的说法,片刻后缓缓道:“海的那边。”

我也不知海到底有多长多宽,只知道他母亲能在游轮上设宴,家中必然是有船的,来去想来不难,却不知离别近在眼前,还懵懵懂懂地仰脸朝他笑。

“那你什么时辰放学?我去码头接你呀。”

他见我傻乎乎的,不由也笑了,笑着笑着却又浮上些许不忍的神色,提着衣摆半蹲下来,拽了拽我帽子一侧垂下的毛球。“月牙儿。”

“嗯?”

“你……”他拨弄着圆球上的绒毛,有些犹豫似的。“要不要与我同去?”

我张着嘴,呆如木鸡。

“我父母于那处定居已久,此番回国,便是为了接我。我这一去,不知哪年归国,也或许——”他乌黑的眼珠凝视着我,薄唇翕合。“不回来了。”

我甩了甩脑袋,疑心自己听岔了。“不回来了?”

“不必着急做决定,我来年春天开学,你可以慢慢考虑。”他为我拢起被风吹开的衣襟,“你若同意,就来找老院长,叫他帮你给我拨越洋电话,开学前我来接你。”

“越洋电话?”又是我没听过的东西,但我奇迹般领会了它的作用,一把握住他搭在我胸前的手。“你现在就要去英吉利了吗?”

“再过几日,待海上的冰雪化开些。我每年这时,都去那边过新年。”

我愣愣地点头,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哦,是,是,新年当与家人团聚。”

见我此时六神无主的模样,他无可奈何地笑了,摸摸我的头。

“是啊,”他说:“所以月牙儿要不要做我的家人呢?”

我不记得自己那天是怎么回去的,幽魂一般关上门,裹着被子倒在床上,瞪着天花板发呆。直到凤妈妈进我房里来,我眼珠才动了动,看到她见了鬼似的看着破天荒错过饭点的我,我也见了鬼似的看着她和她端来的饭菜。

她撂下碗,凶神恶煞地瞪我一眼:“吃!”

走时还将门关得震天响,不像来催人吃饭的,倒像来吃人的。

我这时却没心思揣摩她为什么突发善心,如提线木偶一般坐起,麻木地吃了饭,刷了碗,又回房躺下,就这么发呆发到了夜深人静时,耳朵动了动,似乎听见隔壁传来细微的响动。

我披衣出房,在他门前敲了敲:“月老板?”

房内静了一霎,继而听见里面的人说:“进来。”

我进去时,他正靠坐床头,借着幽微的烛火读一本书,头也不抬地吩咐道:“月郎,剪烛。”

我剪去分叉的烛芯,室内登时亮堂不少。月老板视线依然落在书上,不甚在意地对我摆摆手,颇有些古时帝王“无事退朝”的气度。

我被自己的联想逗乐了,原地笑了一会儿。他见我始终不走,木头似的在他床头杵着,便有些疑惑地抬眼看我,我笑容一僵。月老板一张脸已瘦得有些脱相,皮肤带着久病不愈的苍白,连橘红烛火也无法使他染上半分血色。

“月老板,”我不由得放轻了声音:“今日我见了哥哥,他说他要去英吉利了,还问我,要不要同他一起。”

月老板神色微微一怔,但很快,又恢复平常模样。“哦,你想去吗?”

我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他。“我能去吗?”

他笑了。“这是什么话,你又不是我的附庸,自然来去自由。”

他虽在笑,眉眼也舒展着,可不知为何,我却忽然将眼前的他与起清晨时分,他无声淌泪的画面重叠了。

再一眨眼,那画面却又消失了,倒像是我的幻觉。

后来我给哥哥回了电话,我说,我答应你了,我愿意做你的家人。哥哥在电话那头轻轻地笑,轻轻地说好,声音隔山跨海地传来,有些失真,却如在耳畔。

那段时间老院长带着我办了许多程序冗杂的手续,最后,当他将户籍卡交到我手上的那个傍晚,停了一周的雪忽然毫无预兆又下了起来。

我兴高采烈地跑回家,头上,身上落满了雪,掩盖了冬衣原本的颜色,白花花一片,像披麻戴孝。我却顾不上打理,已想到自己从今往后也是这雁宁城中有身份的一个人了,便急切地想要告诉月老板这个好消息。

然而当我跨进门槛那一刻,我明白了何谓天崩地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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