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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尽春愁(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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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门外,院子里众人顶着飞雪,齐整整跪了一片。我脚步踉跄地向前,人群默契地为我让出路来,就连床畔前的凤妈妈也未出声阻拦。她正失魂落魄地捧着一只铜盆,里面装着的液体猩红粘稠,我不愿去想那是什么。

我双脚一软,跪倒床前,额头磕在床角上,“咚”地一声,被一只苍白无力的手轻轻摸了头。

那原本是我很熟悉的一只手,此刻却变得异常陌生。它冰冷、枯瘦,毫无生命力,散发着浓郁的苦涩药味,还带着一丝刺鼻的血腥。再也不是我记忆中那温软如玉,茶香悠扬的模样。

他气若游丝:“月郎,看着我。”

我惶然地抬起头,感受到他的指尖虚虚地拂过我眉眼、鼻梁、唇峰,最后脱力地坠下,被我握在手中。

“我此生,鳏寡孤独,无亲无故,落得凄凉晚景。”

门外已有人克制不住地哭了起来。

“值此临别之际——”他有些失神地看着我,又像是透过我,看着我所不知道的某段过往。“你可否……圆我一个心愿,叫我,一声父亲。”

我眼睫重重一颤,怎么也想不到,自己那不为人道,求之不得的夙愿,竟是在这般情景下达成。我牙关紧咬,起身后退一步,身形板正地重新跪下,俯首贴地,前额在地上郑重一叩。

“父亲。”

那一刻,他枯井般无神的眼眸忽然流光溢彩。“吾儿月郎……”

我拼命忍着眼泪,不想叫泪水模糊我与他的最后一面,可我无论如何也忍不住,跪在地上望着他,泪如雨下。

“同你哥哥,归,归……”

那双眼只亮了一瞬,随后便如花火,一刹腾空,一刹跌落。

一息静默后,盛血的铜盆打翻在地,凤妈妈撕心裂肺的嚎啕响彻黄昏。

白发送黑发,世间大苦之一,逝者至爱至亲,去如剜心。这里凛凛冬日里,回荡不绝的不是她的泣音,而是她……肝肠寸断的声音。

风雪漫天,落在每个人身上,天地一片白茫茫,像是老天爷也在为他送别。

我跪在穿堂而入的凌冽冬风中,茫然无措地想,他到底没等到我长大,我也没等到他老。

他不会老了。

恍惚中,我眼前好像出现一条窄窄的小路,我看见他停下脚步,对我挥挥手,说抱歉啊,他不能陪我走了。

我说,你能不能不要走啊,我好不容易有了爹爹,还没来得及跟人显摆呢。

他不答,只垂手站在秋风落叶里,柔声唤我:“月郎。”

“前路荆棘泥泞,”他望着远方,倏而一笑。“你可不要哭鼻子啊。”

说着,便踩着风,转身离去,依然是那月白衣衫,眉清目秀的青年模样,像个最潇洒的过客。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从此,第一个给我拥抱的人,我却再也抱不到了。

那是凤妈妈最后一次打我,用的是扫把,并不疼,也可能是我身上的雪融化了,渗入肌肤,冻得我失去知觉的缘故。我被她打出门去,跌跌撞撞地走在街上,不知不觉就来到孤儿院的大门前。

是了,哥哥说过,有任何需要,都可以找老院长帮忙。

或许我可以请他老人家帮我请几个大夫,洋医生也行。我走的时候,月老板的手还温热,说不定还可以试着救一救。

我扶着墙站起来,拖着僵硬麻木的双腿连滚带爬地猛力拍门。

“院长先生!开门,我是月西!院长爷爷,开门啊!”

门开了,我依从惯性扑倒在地,一仰头瞧见两个陌生男人,俱是魁梧如山的体格。其中一个问我:“你就是月西?”

我被冻得有些迟钝,反应了一会儿,点点头。

二人对视一眼,问话那人忽然上前掩住我口鼻,将我拖了出去。

最深刻的一个画面,是手腕上碧绿的珠子散了一地,陷进雪地里,叫人一脚踩过,便没了踪影。

后面的事,我其实不大有印象了,只记得身上很疼,眼前一片猩红,那大概是我破裂的额头流下来的血,遮住了眼睛。左腿好像断了,肋骨好像也断了,光是呼吸都觉得疼,而施加在我身上的拳打脚踢仍在继续。

我痛苦地抱住自己,哪里都疼,哪里都冷,脑子里只剩一个念头,我想,我要去找月老板了。

也不知道他有没有等等我,听说黄泉路很长很长,一个人走的话,会很寂寞吧。

不知是不是死前的幻觉,落在我身上的拳脚好似忽然消失了。我好像还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慢条斯理,低柔动听。

“在我的地盘这样堂而皇之地杀人,二位,是想给贺某一个下马威么?”

“五爷,这……误,误会,都是误会,我们这就换个地儿。”我听出,这似乎是之前问我名字的那人。

头皮一紧,像是在被人在地上拖拽着走,我吃痛地睁开眼,血雾中,看见一道乌黑的衣摆,质感光滑,随风轻扬。

我不由喃喃:“哥哥……”

只见那面容模糊的黑衫男子忽而一抬手,他身旁下属打扮的人立刻上前,制止了那两人将我拖走的动作,蹲在我面前探出手指,试了试我鼻息。

然后我看见他回身,光溜溜的头顶折射着雪光,真是比油灯还亮,摇了摇头。

“五爷,人已经断气儿了。”

打我的两人声音好似在抖:“五,五爷,我们不是故意要在您的地盘儿挑事,我们……”

叫做五爷的人静静站着,手上拿着一柄不知是扇子还是尺子的东西,一下一下地轻敲着掌心。我听见接连两声“扑通”巨响,然后是磕头的动静,一声响过一声,好似练过铁头功。

“罢了,”过了很久,那位五爷才略一摆手:“十六毕竟是我弟弟,他的面子,我还是要给的。你们是他的人,论理也轮不到我来管教,不过若是再有下回——”

只听那二人乱七八糟承诺了一堆,什么仅此一次,什么绝无下回,就从我眼前屁滚尿流地跑了,还溅了我一脸浑浊的雪水。

身子一轻,我转动眼珠,努力地辨认着眼前的场景,发现是那个光头将我抱了起来。他垂眸与我对视片刻,掌心覆下来,遮住我的眼。

“睡吧,”他沉声说:“没事了。”

我其实并不清楚自己究竟卧床多久,依稀记得自己一直睡睡醒醒,昏迷的时间居多,醒时意识也不甚清明。只记得那天自己彻底清醒过来,拄着木拐走到窗边往外看时,街道上的雪已经化了。

我一瘸一拐地回到了望月班,大门没有锁,院子里安静而寂寥,已经人去楼空了。我在月老板的房间里找到一个盒子,摆在床的正中央,好似知道我会回来,特地为我而留的。

我打开,里面基本都是钱,还有一些零碎的小物件。

拨开几枚大洋,我的视线忽然凝住了——那是一颗珠子,圆润饱满,翠绿欲滴,红木盒里流动着内敛而华贵的光泽。

我将它拿起,指腹感受到一些凹痕,举起来迎着光看去,上面刻了一个小小的“祝”字。

祝东风的祝。

我忽然就崩溃了,也不管包扎好的伤口与腿骨会不会再次断裂,磕磕绊绊地跑到旁边孤儿院,颤着手推开门,整个人都僵住了。

故地重游时,人去楼空与物是人非,分不出是哪个更令人伤怀一些。

东风孤儿院的牌匾与垃圾一同堆在墙角,几个陌生人抱着一块新牌匾走出来,泪水盈满眼眶,写的什么我已看不清。我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我的过去与现在就此割裂,没有人爱我,没有人在乎我,没有人记得我,从这一刻起,我彻底一无所有了。

离去时,我最后一次回头看了老月桂一眼,只见它原本光秃秃的枝桠上,已经生出些许青芽。

春来了。

春又去了。

我没等到祝东风。

睁眼的时候,看着窗边黑色长衫的修长人影,我还有些不知今夕何夕的怅惘。脸颊被什么柔软的东西轻轻擦拭,视线逐渐清晰起来,对上一双含着隐忧的眼,见我看他,便笑了笑。

“做噩梦了?”他低头看着我,眉目如画。“哭成这样。”

“五爷。”

我低声喊人,却没答他的话,换来他忽然地俯身欺近。这样的距离实在是过于亲密了,我扭开脸,顺势躲避他抚摸我眼角的手,借着窗外斜阳,认出这是我在舞厅的房间。大概是郝帅带我回来的。

我做了一场太长太久远的梦,正失神时,下巴却被掰住,那动作轻柔却强硬,将我的脸转了回去。

“你睡着时一直在喊哥哥,”五爷深深地看着我,面孔几乎与我相贴,轻声问:“你梦里是在喊谁?”

我刚要张嘴,却被他一指竖起封在唇上。“嘘,月牙儿惯会撒谎,想来也无法从你口中听到真话。”

我抿紧了唇,有些不适地挣了挣。他见状便移开手指,目光在未点灯的房内显得晦暗不明,我试着推开他,反惹得他压得更紧。在他的唇即将落下之际,我曲起手肘,用力撞在他肩上。

“五爷,”他的状态很不对劲,我开始有些害怕了。“请自重。”

他被我撞得闷哼一声,身体却纹丝不动,看了我一会儿,忽然笑了,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

“是祝东风,对不对?”他见我不答,有些嘲讽地勾了勾嘴角。“你身上那些痕迹,是他弄的?你们上过床了?你爱上他了?”

我被“爱”这个字眼刺激得眼角狠狠一跳,一大颗滚烫的眼泪猝不及防涌落,顺着眼角滑入鬓发。他的眼神忽然沉了下来。

“月牙儿,我让郝帅敲打过你,不要爱上祝东风。”他轻轻吻着我眼尾,抓着我肩头的双手力度却很重,几乎将我骨骼掐碎。“你想要哥哥,我也可以做你哥哥,为什么你非要选老九?”

我整个人都在颤抖,半是出于羞耻,半是出于疼痛。“别说了,放开我!”

“你知道东风孤儿院为什么要以老九的名字命名吗?”他掌心卡住我的脸,逼迫我看向他。

我浑身紧绷地看着他:“贺兰亭,你疯了。”

被我直呼姓名地骂了,他也面不改色,自顾自续上话音。“因为建立那个孤儿院,是为了寻找他失踪的弟弟。”

“祝家二少诞生在十七年前的深秋,一出生,便被人偷走,下落不明。”他盯着我陡然怔住的脸,轻轻笑了起来,看来几乎与平日无异,还是那么温柔、有礼、包容,只是说出口的话,却像利刃一般,扎向我,刀刀见血。“月牙儿——”

我开始喘不上气,痛苦地张着嘴,像一尾快要死掉的鱼。

“你觉不觉得,祝二少的身世听起来很耳熟?”

我的思绪忽然飞回到七年前飞着大雪的冬日傍晚,我跪在月老板床前,当时只顾着悲伤,因此忽略了他临终前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却在这一刻猛地记起,心中满是荒唐。

他说的是:“同你哥哥,归家去吧。”

“是你啊。”贺兰亭嘴唇印在我耳边,笑得轻快而恶意。“你是他的亲生弟弟。”</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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