奏折(1 / 2)
在那晚之后,祁长生慢慢适应了这种生活节奏,封鸿羽找她侍寝十分频繁,却从不往她宫里递过赏赐,黄晴雪提过几次,像是替她不平,她商人出身,总是对钱财会斤斤计较些,不过祁长生也不甚在意这些,毕竟她入宫一是为心安理得地混吃等死,二也就是想看看封鸿羽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横竖侍寝之后也不用去请安,祁长生可以快快乐乐地睡到日上三竿再起床,还不用天天去见荆书竹的酸脸,这么一比,祁长生觉得也挺划算。
似乎荆书竹也不再这么频繁地针对黄晴雪了,祁长生与黄晴雪讨论过两次,猜想大概与她没接着过赏赐相关,黄晴雪撇着嘴说,都能想到那群长舌妇在背后是如何议论你的,你争气些可好。
祁长生只是笑,说如今这样不好吗,没人找咱俩的不愉快,太监们也对咱俩客客气气的,不像头先,有些时候还故意找咱俩的茬。
总有些狗眼看人低的太监会为难她们这样品阶极低的宫妃,不过凭着黄晴雪的小金库,她俩之前生活的也还算愉快。
期间,俞之的母亲进过几次宫,她俩不是亲母女,单独在屋里两两对坐十分尴尬,祁长生猜想俞母大概不在家中主事,看着十分怯懦,与祁长生说话也客气隐晦,只说她如今盛宠加身,更要小心行事,末了又嘱咐,要时常与缪晓多走动走动。
祁长生一口答应了,俞母住了嘴,半晌叹气,手里揉搓着自己的帕子,欲言又止的模样。
“怎么了?”祁长生看她这模样,以为她是还有事情没有嘱咐,主动问道。
“不。”俞母苦笑,表情挣扎了一阵,还是松开了帕子,她低下头,把满是折痕的帕子整整齐齐地置在膝上叠好,“苦了你了。”
“倒也没这么苦。”祁长生摆摆手,想想又关心道,“俞之找到了吗?”
祁长生没想到自己一句无心的寒暄能引起俞母这么大的反应,她原先还称得上保养良好的脸庞肉眼可见的苍老下去,嘴唇剧烈哆嗦着,法令纹就显得分外的深,眼角的纹路里闪烁起晶亮的水迹。
祁长生吓了一跳,慌忙从怀里找出帕子,手足无措地递将过去:“抱歉,我说错话了吗……?”
俞母抬袖擦拭眼角,红着眼睛无力地笑笑,又把那张满是折痕的手帕抖开攥在手里,她捂住嘴,用力闭眼平静了半晌,才干涩地道:“那孩子……没了。”
“什么?”祁长生一怔。
“但发现的早,也没什么人知道这件事,老爷处理了这事,姑娘放心。”她叹了口气,把祁长生的手拉过来,轻轻拍着她的手背,低声道,“我知道姑娘是个好人,却平白无故遭了这样的事,只恨我在老爷心中毫无地位,不然……不然……”
她又哽咽起来,祁长生心里一软,虽然她没觉得顶替俞之入宫对她造成了多大困扰,但接收到她人的善意总会让人觉得十分柔软,安慰俞母:“我在这宫中过得不错,陛下对我也尚可,且放心吧。”
俞母仍然情绪不佳,祁长生换了个话题:“周应哥还好吗?”
“他还好。”俞母强打起精神,勉强笑了笑,“手脚利索,也勤快,我前些日子给他说亲,还说他心里装着人了,说亲对不起其他姑娘。”
祁长生抿起嘴唇,一时也不知道说些什么。
俞母见她这略显落寞的表情,迟钝地意识到自己似乎说错了什么,但不知道如何找补,她一直痛恨自己笨嘴拙舌这点,在娘家不懂得为自己争取利益,遵从媒妁之约嫁去俞家也不懂得说些好听的讨夫君开心,这么多年,就沉默着旁观,也过来了。
两人相对沉默着,屋里的气氛静悄悄地沉寂下来。
俞母的贴身宫女在外面轻声提醒时辰到了,俞母如梦初醒地站起身,伸手把衣角褶皱拍平,她深吸一口气,弯腰在祁长生的铜镜前整理好仪容,又变成那个体面光鲜的司尉夫人了。
“才人留步。”她对着祁长生款款行礼,抬眼时犹豫半晌,还是伸出手来,帮她理了理领口,她动作很轻,像是怕祁长生拒绝一样。
祁长生微微倾身,方便她的动作,中年女性沉稳柔和的动作让祁长生觉得亲切与怀恋。
在那个花落满地的小院里,她的母亲也曾坐在秋千上,招她过来,将她抱在怀里,替她整理衣襟,笑着叫她:“长生。”
长生,长生,这个曾经包含父母最美好希望的名字,如今一语成谶,变成了祁长生永生永世的诅咒。
但祁长生仍然非常非常,想听别人叫她一句长生。
我叫祁长生,她在心里默念,然后在俞母耳边悄声说:“谢谢你。”
俞母捏紧手里的手绢,没有应声,只是轻轻抱了抱祁长生,她的目光缓缓扫过屋里摆设,悲哀地想:“这么好的孩子,因为一念之失,就要在这个牢笼里度过一生。”
周应很喜欢她,俞母见过他在休息的时候,望着祁长生留下的东西发呆,只是她们彼此都心照不宣,再也不可能了。
下午祁长生与黄晴雪聊天的时候,突然问她:“你觉得长生这个名字怎么样?”
“挺好听的。”黄晴雪想了想,“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有个很美好的寓意啊。”
“是嘛。”祁长生托着腮,漫不经心地应声,“我也觉得蛮好听的。”
“不过长生不老也只是个神话故事。”黄晴雪说,“你看前朝皇帝,穷尽一生,甚至赔上了整个天下,只想求一个长生不老,还不是落得了一个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
这段故事至今也仍在民间被津津乐道。
说,前朝皇帝荒淫无道,更沉迷丹药雌黄之术,更通过苛捐杂税收天下之财,寻求方士为求长生。
军费被克扣地所剩无几,前线屡屡被袭,蛮夷猖狂,大将军忍无可忍,举兵起义,一路毫无阻拦地打入京畿重地,据说将军所过之处,百姓欢呼,守城的军队也放下武器,开门迎接。
叛军控制负隅顽抗的贵族军队,将军批甲执锐率领精兵只身闯入前朝皇帝所在宫殿。
宫殿沉重的大门缓缓开启,沉冗的血腥气扑面而至,将军入目之景,与地狱无异。
□□的女尸堆积如山,触目可及之处伤口鲜红刺目,被财色酒气掏空身体的年轻皇帝盘腿坐在尸山之前,癫狂大笑道:“我已踏上永生之路!”
被捏碎的蜡封簌簌从他指间落了一地,他双目充血,皮肤赤如赭石,大笑三声,倒地毒发而亡。
一生追求长生不老的皇帝,以这样的荒谬方式结束了自己的一生。
“嗯。”祁长生说。
黄晴雪却像勾起了谈兴,接着道:“那日陛下所说那事,你怎么看?”
“什么事?”祁长生仍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没反应过来。
“就是你得罪陛下那天,说要找药引子。”黄晴雪提示道。
“啊。”祁长生想起来了,“我觉得只是说着玩的。”
“为什么?”黄晴雪一愣。
先皇暴毙,封鸿羽继位三年不到,即因为患了场大病,要通过选秀冲喜,并且秀女不限家门门槛,这事儿本来朝臣都反对,是缪乐贤力排众议推动了这件事的进行。
在黄晴雪看来,封鸿羽是个漠视规则胆大妄为的狠角色,为了活命违背先父的意愿,再度拾起长生之术,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情。
祁长生回想起深夜里寝房中点起的蜡烛,与那些好像永远也不见减少的奏折,他苍白疲惫的脸,与一碗接着一碗的漆黑药汤,说:“一个想通过这种方法活着的人,一定也特别惜命吧。”
“嗯。”黄晴雪觉得好像有些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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