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破（2 / 2）

我想嫁给燕衡，我从小就想嫁给燕衡。可这算什么？国破家亡我身如飘萍，难道一生只能靠着他燕衡的施舍垂爱度日吗？

我不甘心！

我眼一闭，重重撞向身旁的雕花柱子。

我听见阿悦的尖叫。

那一刻，我想，这是我作为公主的最后一点尊严。

“一重山，两重山。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

歌声悠扬，舞女们轻纱烟罗，翩翩起舞。

这本是情意绵绵的词。

我是卫国嫡出长公主蔺琚，此刻，和父王母后，文武百官一起站在卫国城墙上，目送我的燕衡哥哥离开丰华城。

燕衡哥哥是姜国送来的质子，说是质子，不过是随便打发了他。老姜王病重，他那些儿子们联合逼宫，老姜王下来了急诏，命燕衡哥哥回姜救驾。

我们一起送他回去，我不大明白他们说的凶险，也不大意识得到离别的滋味。前几日燕衡哥哥已经在收拾东西，他对我说：“我走后你要好生吃饭，不要饿瘦了自己。你好好听王后的话，不要胡闹。我只是回家去一趟，很快就会回来。我在院里给你扎了架秋千，你无聊的时候可以去玩，但千万当心不要跌下来……我会很快回来，你要听话。”我点点头，想着姜国虽远，但燕衡哥哥说很快回来，就不会要我等太久。他盯了我一会，说：“小玉儿，我不在你可以吗？”我被他逗得嗤笑出声：“阿悦把我照顾的很好，我也已经十二岁了，就不是个小姑娘了！你放心的去吧。但是要快快回来。”

燕衡哥哥轻轻的拍了拍我的手背，柔声道：“小玉儿，你等我回来娶你。”

我是卫国的嫡公主，自小便是父王母后的心头肉。燕衡哥哥自我两岁时便养在母后殿中，陪在我身边。我和燕衡哥哥一起长大，我爱慕他，依赖他。他的才华，他的抱负，全卫国的宗亲贵族也比不过他。

我从小就觉得自己是要嫁给燕衡哥哥的。

一重山，两重山。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

卫国没有枫叶，只有红莲。燕衡哥哥这一走，我们俩之间隔着一重山，两重山……

“公主……”

“公主……”

我听见阿悦的声音，她在唤我。

“阿悦！”

我回应她，可喉咙又涩又痛，好似撕裂一般。这痛使我灵台刹时清明，睁开眼，是阿悦担忧的面庞。

我头很痛，喉咙也痛。

“公主醒了！太医！太医！”阿悦喜极而泣，连忙唤来一旁等候的太医。诊察一番后，太医道：“公主已经无碍，额头上的伤口恢复些时日即可。这些日子公主还是静养，莫要操心劳神。”阿悦千恩万谢，太医行了个礼退出门去。

我恍惚了好一阵，才想起卫国亡国，姚氏殉国，燕衡逼婚，我抗婚撞柱自尽一系列的事情来。阿悦憔悴了不少，她眼睛里噙着泪：“公主……奴婢一直陪着公主。这些日子，公主昏迷不醒，宫里宫外的太医都来瞧了，流水一样的药和补品送过来。奴婢怕，奴婢真的怕。公主，您就是不要奴婢，您也不能不要王后娘娘啊！她还在北苑，还在北苑幽禁啊。”我摸了摸额头，摸到的是厚厚的纱布。我原本想了结了自己，也留个以身殉国的好名声，阿悦的话敲醒了我：我还有母亲，我是她唯一的指望。

我不能死。

我让阿悦跟他们交换条件，我要见母亲一面。他们的人竟然同意了。约摸下午，几个姜国舍人把母亲送到了我的寝殿。

母亲整整齐齐的穿着王后的袆衣，那玄色纱榖上刻缯彩绘翚文，是王后最高形制的吉服。尽管此刻卫国大变，母后依然梳着整齐的三博鬓，头发一丝不乱。虽然没有了凤冠，可那母仪天下的气度——她仍是这片土地的王后，不可撼动的王后！

母亲很平静，她摸了摸我的脸，没有问我为什么自尽，也没有问我打算如何：“我的孩子，你受苦了。”她叹息一般“母亲无能，不能护你周全。”我挣扎着坐起身，一夜之间，母亲好似老了十岁。我心头酸楚，强忍着不在她面前落泪。母亲伸手把我搂在怀里，我听到她的心跳，她温柔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好似同我讲故事一般：“我的女儿，从小没有受过什么苦。你一生下来，就是这片土地上最尊贵的出身，母亲教养你，把你养的如花朵一般。你今年才十六岁，本该最好的年纪，却要经历这些，是我做母亲的无能……我的儿啊，可母亲是你父王结发的妻，是大卫的王后！作为王后，母亲救不了卫国，作为妻子我不能与你父一同去……正因为还有你，还有阿琬。只要你父亲有一个骨血在世，母亲……都不能扔下你们不管。”她声音有些颤抖“虽然姜王无义，他对你确是有情的。阿琚，这是你最好的出路。母亲再也护不了你，你要自己护住你自己。”

我握住母亲的手，如梦初醒一般：“对对对，我嫁，我嫁去姜国，母亲和我一起！到时候……”

“母亲哪也不去。”

她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做母亲的，知道自己女儿有了好出路也就够了。我不只是你的母亲，也是卫国的王后。母亲就留在这，母亲还要照看二妹妹和你父王的女眷。母亲，还是卫国的王后 。”

这是我出嫁前最后一次见母亲。

出嫁是半月后，那日，我坐在姜国的车辇里，身上穿着十二单衣，这是我卫国公主出嫁最高规格的礼服。阿悦帮我把长发梳齐，发尾用金丝提花的锦缎缠好，凤头金簪固定。头顶是莲花底的凤冠，压着一条象征新妇的红色团花喜带。手中握的是长柄象牙宫扇。我母亲应该无数次梦见我这身打扮。我常常做梦：梦见自己身穿十二单衣，头戴莲花底凤冠，手持象牙宫扇，走到殿前拜别父王母后，拜别六宫。梦见我风风光光的嫁给燕衡哥哥。梦见母亲亲自送嫁，她拍着我的手教我要好好过下去。

别了，母亲。

别了，卫国。

车辇缓缓走动，去往远远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