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四.岁月不堪数(1 / 2)
玄凉剑身一瞬不豫的刺穿他心脏之时,嘴角的笑意仍是漫漫未断。寒剑穿心之痛,玄棠已然不是第一回尝味。
曾说与他一世相护的人,拔剑一怒,满不在乎。若他莫身负重责,开怀可仰天大笑,痛苦则任肆大哭,何等快意。
偏偏做不到,不能做。
他垂首,抬手抚了抚染血的剑身,笑意不减。玄棠不停地抚,生怕自己的血脏了净土。
可已有血迹落了下来。
流年凋零,对错,又有何妨。诀别后又拿什物解了一心的惆怅,所谓已故去的当年。
茕茕孑立的独醉怎堪喧嚣尘世间,你我二人执手红豆画相思。幻境破灭后,不过一场倜傥风流。
目睹四周灵气幻化的念樱成海,美如泼墨的山水丽色,刺目玄红滴落渐染,举剑人突然觉得心脏里肆意了疼。
远远不及他,疼的想哭,又没法唯能绝望的想咧嘴笑。
就在眼皮沉沉的将要闭上之时,他听到那人模糊不清的沉沉唤了他一声……
玄棠。
声音很轻,很淡,玄棠不知道是否那只是他的错觉。若是如此,他希望是真。玄棠没有回应,勾了勾无力唇瓣。
誓言本缱绻,盼望一生一世,生生世世。来生太远,寄不到那一纸信笺。
恰逢错时,遇误人。
他很累了,只想要颓身倒下,躺仰花海中,枕着明星闭眼安眠。
“玄棠。”他又听到商延在耳边唤他,遥遥相隔永远,极轻极远,任凭再声嘶力竭他也听不见。
轻慢间有泪悄然滑落,湮灭无声,砸在了他失了血色的颊上。
玄棠暗想,他和他,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虽不想,于他们而言,怕亦是最好的结果。
相爱故作不相识,相逢漠视如陌人,倒不如了依商延,身死他剑下,换得成全。
“商延,你瞧。”
“这样,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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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名为玄棠,据记载,是自魔尊莫劫、孟一九相继销声匿迹,魔妖两族共立世以来第二百七十位代行魔尊。
身具冥灵道体的,千年难得一遇的妖域魔尊。
被刺中弥留一刻玄棠回想起了他的儿时。
生而无父无母很小的时候,他便被鲛人皇泉客带回北宁海域,则为北海,泉客告知他是即将即位的下代魔界尊王。
早年他被养在北海,便是不遭人待见的。
世间水为本,鲛人一族统管水域,他有幸得到鲛人皇泉客的一力庇护,方才逃过他人轻蔑白眼,安然成长,直至妖魔众人迎他回界。
柳绿骚头日,飞霞入青衫,他身披款款来,眸色如汪洋波澜,眯目挑眉颦蹙尽皆天生丽质,张言说话,万物皆喑哑。
鲛人一族本就皆天生丽质,皇族容颜更是拔得头筹,而新代鲛人皇泉客则是更胜七分。
七界传道:与其无果,甘情灰飞湮灭,换得倾世人莞尔一笑,值得。
此倾世人,即是鲛人泉客。
世间美人千千万,男生女相者不少,却无一个生的可如他泉客般,祸乱世间不分雌雄。世人称鲛人为泉客,却因此代鲛人皇便自名为泉客。
自古鲛人无姓氏单有名,自此后世,鲛人代代以泉为氏或以客为姓,分化开来。
万年后遍布水域虽分歧日大,风俗演变却仍伊始如终的信奉尊崇先祖鲛人族之皇泉客。
因此,众人皆道鲛人族帝姬泉客美貌举世无双,鲛人皇泉客继位前极不喜抛头露面,竟也无人知其男女,谬论当即一传十十传百的传了开来。
到其继承大位时,才知晓鲛人一族从无帝姬,有的不过一个容颜昳丽一顾便可倾人心负城负国,生了女相的帝子。
后参加其继位大典受邀前去的仙家皆都不过怀着好奇,奈何勒令不得靠前,单单远远地遥望了一瞥。
泉客以明珠半面遮掩容,一双眸子波光流转一颦一簇挑人心弦,却也足以成祸水妖精。
单是一眼,倾了多少人之心,一个个叫嚷说怕是只有岐阙帝殿能够压了泉客之貌。
此鲛人之子泉客生来特殊,鱼尾容色是异于宗亲,斑斓纯色极是耀目好看,然自泉客化形后便无人可再见。
玄棠有幸,见过一次。后他离去归妖域,没过多久便听闻至高无上的雪羽祝凰祝焉也曾因误认帝子与泉客产生不小误会,闹出个天大的笑话。
自然皆为后话。
雪羽祝凰祝焉两三万年前便为护祝寥落而失踪,至今不寻踪影,时日长了,谁知是真有其事或流言谣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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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海的广泛凉水寒极,水下晶铸偌大宫殿更是清冷,独立于海角之上,不教域中活物靠近。
唯因泉客不喜喧闹。为应所需,殿两分,倚靠北海央中一常年环绕雾气的孤岛而建,半露于海上,半没在水下。
犹记惊鸿照影,空中鸟羽振翅,高飞盘旋,好不自在快活。他偷跑而出,救了只折翼流血的青鸾。
青鸾是挺珍惜罕见的鸟儿,应当受控于祝凰族,长在山云无边的万里封境,不知是怎的闯出,撞进迷雾里失了方向。
倚靠截断凌窗,轻抚掌心青鸾头顶一撮还未消去的软毛,玄棠凝视一眼无边际的北海域,青天白日和风徐徐。
少有的无雾的好日子。
“你可以走了。”鸟兽无情,玄棠一早了然。
展开凝脂一段,授予幼小青鸾薄层护罩,可护他安然无恙的屏除忽起大雾中的瘴毒和以旋风而起伤人的倒棱叶。
青鸾无半点留恋,扑棱跃飞离去。玄棠目送那一抹极淡的玄青色渐渐隐去,面上笑容淡下。
本想尽心尽力,肖像着会得到回报。无需长久,哪怕一次无关紧要的不舍,也好。
至他临到妖魔两界,从未有同龄的幼魔小妖和他一起玩耍嬉戏。身为尊位继承者,他本不被允许肆意放任。
莫说与妖魔同处,生灵皆不许触碰靠近。
那些人远远盯他的眼神,总是充斥着各色艳羡嫉妒,目光何等的灼热刺伤他一颗真心。
亦或,满是疏离和畏惧,教他咽下满腔苦语,转身远离。仿佛他们才是真正属于一界的生出之物。
而他只是异类,注定是要一个人过完一辈子。
想来,其实也不错,无牵无挂,勿想勿念,自得自在。
可一个人的世界总是很难过的。
因为这样的生活太寂寞。
于是,他学会了自言自语,用幻术拟出一个人来,把满腹牢骚抛尽。
一人坐在桌前进餐时,玄棠会故作姿态多盛一碗饭,假装有人在同他一同进了满桌的玉盘羞珍。
他是不用进食的,奈何他想做个人。
闲暇没有人的白天他一人无趣,自娱自乐罢。
过分安漫长黑夜,躺对星空,玄棠就编一个很美的故事,有很好的开头却是悲伤的结局,抑或是一首催眠歌谣,然后哄自己沉沉入睡,不被噩梦惊醒。
他的脾性一点点的磨尽重塑,按照他人所要求的竭力掌握杀伐,总算成了族中长者们期待盼望的模样:孤寂高绝,杀伐果断,无情无绊,心中无物。
他们说,这才是一代完美绝世的尊王,方有资格登临尊位。可惜,此不过是他们的期盼。
一味的迎合他人,抹去过去收起慈心,戴上伪装披拢华服,成为他人心中所想的那样。
玄棠想,他也不过是他们期盼中的一个扮演者罢了。只是这个傀儡不大安分,雷厉风行地从各大分氏手中夺回实权,已是名副其实的尊者。
他装的很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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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遇商延的那日,就是这样一如既往寂寞清冷的一个早晨。
魔煌殿之后,有一片上古遗留的残旧传输阵。很旧了,破旧到即使有人发现,也无法想像到它还能使用。
玄棠也是偶然发现的。
哈,当然。
经常利用它偷溜去外界游玩的不安分魔尊是个例外。
那日清晨,天色蔚蓝的犹如海瀑,轻易甩脱掉随侍的玄棠,大刺刺的踏入残阵,自他感觉一身轻松,驾车就熟地开启了阵法,消失于来晚一步的哀怨咆哮不断侍从面前。
一声巨响消寂沉默后,玄棠顿感不妙。
不比寻常,阵法忽的不稳剧烈振动,不及多思考片刻在阵法传输到地的一瞬间摆手急速跃出阵法包围圈,失稳跌向了一边花丛。
转身赶忙查看情况的玄棠眼睁睁地看见那上古残留的破旧传输阵在面前全数坍塌。布下阵法的时代很是久远,即便他因兴趣,自学深谙诸多失传上古禁法,却也毫无办法挽救。
坍塌了……
竟是塌了。
呵,他这是回不去了。
也好也好,等他们寻来便是了。
他有心上去细细检查一番复原阵形的可能性,可是目睹那大一片碎成渣的材料,玄棠束手无措,实在有心无力。
最后无奈认栽的玄棠,只好恹恹的坐在花丛草甸间休憩。
以数次经验,他可知这个传输阵法每次传输的地点都不尽相同。玄棠警惕认真看了下四围之周,惊喜地发现四周的环境并不陌生。
是人界。
也就是古来七大界面之中的基之界。
弱小的凡人界面。
来的次数不多,但在玄棠心里,人界自来与他地相比,便是游山玩水的最好去处。
凡人是很弱,他们仍要顽强生存,便要生产发展出各式衣食住行。
因人界是七界基础,自是承担供养千万生灵之责,冥冥之中注定了它会国城并立四海八荒。
舒舒服服地仰躺在花草石甸上,抬头细数丝缕的阳光,等睡着。他们说他是魔,可他从不惧明媚怕光。
于是,在缓缓于阳光微散中眯眼之时,一抹轻白出现在视野中。
后来的后来,很多年后真正登临魔界王座的他,总是在夜降月临时轻卧在王座之上无寐无言。
他抚着蹙起不平的修眉,哀叹声声。
没日没夜的总是在想,如果这世间有逆转光阴之法该多好,如果他那日克制任性,不私自出逃乖乖待在魔殿,或许能改变那一场大错特错的相遇该多好。
如此,他就还是那个没心没肺毫无牵绊的,遭凡人唾弃谩骂的内定魔界储君。
如此,他就不会在生与死,爱情与背叛间徘徊痛苦,犹豫不决踌躇选择。
最后方才醒悟,如何选,都是错。
既是错,又何必选。
喂,商延。
如果今生玄棠从未遇过你,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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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天开落纷飞的绯樱之中,白衣男子墨发慵散在身后石甸上,犹如花开般瑰丽。
些许不知名的野枝上看出的花儿,本也没那如此的漫山烂绽。
偶然外出不经意所见,玄棠觉此花颜色艳丽,虽俗了些以风摇曳也是好看,施了法教它开的多了些盛了些。
若有人临其仙境,找着一人,定会惊叹。一袭锦丝雪纺纱披在肩上宛延覆盖,流苏璎珞拈着腰间玉饰垂落一地。
满身的雪白淡雅,应是空灵干净,可穿在他身上,貌过美,偏偏美的冶丽风华,平添些格格不入。
断崖山谷遍是念樱,在风中凌乱摇曳。
缓缓启眸,风华之色乱了风尘。
天际边那抹轻白渐渐临近,目视抹白缓缓放大,漫布山谷的绯樱色衬使的一切皆柔和幻化到模糊朦胧。
男子原本溢满全身轻漫慵懒的睡意点点退却,视线渐趋清醒,轻蹙微眉挑了挑。
有物什硬闯进了他的领域,灵识不弱。
是受了重伤,气息实在不稳。
心中了然后,玄棠轻叹口气,凌空捻拢修复那一口破损,沉默地看着空间内不明物缓缓飞坠的那一抹颜色,唇畔忽的划开明媚灿烂的笑容。
起身向前迈出步伐,在轻白将坠的地方收步停下,玄棠轻笑着缓缓伸展开披裳锦丝雪纺的藕臂,流苏纷舞,璎珞翩飞。
风中念樱花儿开的盛极,飘飞如画,那男子嘴角微漾的笑意,勒为美,倾国倾城。
商延在因失血闭眼昏沉之前,看到的不再是血海空山、杀伐痛嘶的幻影,是另一岁月安然、花骨飘香的景象。
那般仙境中空无染了脏污的世俗凡人,唯有一人静立。
静好男子的笑颜太过美好灿烂,让他有了一刹的失神。太静,太美,一切所欲所求皆是污秽,不堪一思。
他不该来这,污了这人一世清净。
在落入他怀中得了暖的那刻,商延听到他隐隐约约微讶带笑的声音:“呀,竟又是只小鸟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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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棠从未饲养过宠物。
他原本不愿将鸟兽作畜生,可鸟兽无情,不知报恩。也是他所求太多太过,竟要一只小鸟儿懂得报答。
倒不如养只宠物来得忠心。
孩童与动物之间天真纯净的情感交流,在他还只是小小幼儿之时便被无情抹杀。
故此,北宁海域初见一只一身白羽青翎,玄棠欣喜不已,如今又是一只烁烁的鸟儿落入怀中之时,他不单是失而复得的悸动,亦是惧怕再失的怅然。
玄棠轻抚过商延顶上绒毛,眸子流露不明意,渡了些真源疗伤。
他极想对它好,想好好照顾它,把它救活养好。
他还欲要把它带回魔城,关进金丝笼好生养在身边,与他日日夜夜处在一块,这般他就不再是茕茕一人。
寒夜寂而澈,凉水浑且烛,何知什物填胸臆,债多载不动。
囚在他身侧,他就不再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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