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四.岁月不堪数(2 / 2)
挥袖建舍,他为他铸了一座小屋,到底没能囚起小青鸾。玄棠竭尽全力治疗他的伤,据闻白泽回归,他特地拜访去山一趟,求了药。
修养不过一夜,受伤的青鸾已苏醒来。玄棠有些疲累,在沐浴池中早早睡了去。
水汽氤氲,阴幽光辉隐隐斜射而入,他生似玉般的白净,双眸紧合。
漫漫的,长若及腰的墨发微微浸湿,柳眉紧蹙不解,在梦里几不安稳。
白衣纱铺散温泉水中,抿起泛白薄唇噙着些令人无论如何无法拭去的伤愁。
身子失力轻轻沉入水中,眼看清澈泉水淹没鼻息,玄棠仍是不醒。他沉溺于水感,不愿醒来。
清醒的青鸾见状,微微动了动敷了上好药物的伤翼,扑棱翅羽拍打细微声仍是惊醒睡眠极浅的玄棠。
本就在留意青鸾的动静,加玄棠心性敏锐,五感易觉,一丁点响动,皆被捕捉。
商延收羽,抬眼瞧了颜睡意朦胧,迷眼潋滟水雾的男子,随即垂下眸子饮了口备好的山泉水告诉玄棠,他名商延。
是玄棠身处在北宁海域时,曾救助过的落难幼小青鸾。
他勾起抹淡笑,许是一抹肆意或是一抹淡然,细说原谅,深深凝视商延似故人般,寻得一丝相熟。
玄棠不着衣衫,回首揽青鸾入怀,很是欢喜。他做迟到的自报家门,告知它他名为玄棠。
羞赧不行,入目一片晶润莹白,他身形有致无形间勾人诱魅之极。连忙闭眼,闭绝一切,清心寡欲。
玄棠一笑而过,不把小鸟儿的害羞放在心上。
.
细心疗伤,为他撷山涧竹果儿,商延的伤一点点儿痊愈,终在一日夜畔化身为清俊的雅人。
彼时,夜深露重,天际漆青。
商延自玄棠怀中脱困,而后身披星光微洒,走远几步,静静静静地凝睇看着他。
“商延,你可否……”
紧闭眼深深沉睡的男子呢喃说了句含糊梦话,商延瞳眸微闪,停下脚下步子,回头默默无言的望着他,等待下言。
商延听见他在唤他。
“你可否多伴我会。”
“我,我不喜欢……”
“不喜欢也不愿一个人处……”
“一个人……”
“是我……是我数次救了你。”
“商延,求你留下。”
……
发着梦呓的玄棠在不知不觉间落了满脸的泪。
清俊的男子默了很久很久,终是转身快走几步近了他,伸手将他揽入怀中,轻轻握住了他触及冰凉素手。
太冰,太凉。
不似活物。
“抱歉。”
沉默良久,只回一句道歉,不答亦不许任何。
何等无情。
.
暖日阳阳,悠悠直射他双瞳,玄棠抬手遮光,发觉怀里的鸟儿没了踪影,臂膀中空无一物却被一男人搂在怀里。
彻底清醒的玄棠盯看着青鸟化人的商延放大的面庞,怔愣了许久许久。
昨夜他睡得前所未有的安稳。半梦半醒之间,有几丝温水环绕了他的周身,教他体会到自诞生以来从未享有的舒心。
那一刻,他多了依赖,和凡物一般,贪婪的想索取更多。
玄棠原本铁了心,把商延做一只供人玩耍的宠物养着,却从未肖想过它有朝一日会出乎意料的幻化成如此清俊的男子。
一个,可以温柔地搂着自己,在清晨早早地苏醒,等怀中人睁眼醒来的男子。
世间情爱,是否这般简单易懂。
天光璀璨,玄棠仰躺在念樱瓣分罗铺垫成的花甸上,侧身青丝散落,轻撩过商延的唇瓣鼻尖,余下淡薄的清味。
商延眸色暗沉,伸手拢了他几缕墨发,细嗅莞尔轻吻一点即离。
玄棠不知商延在什事,侧身撞上他的胸膛,阖眸憋笑。二人安稳地躺了片刻,商延忍不太住,轻琢他殷红唇瓣。
很甜。
察觉身侧人不安分的小动作,牵唇轻笑。原来,这般不知羞模样的,才是真的商延。
并非全然无情。
“玄棠。”冰玉般的指尖被拢在温暖的手心。
被唤人抬眼,就见商延漫漫如阳般笑着对他:“我带你去人间探探,你可愿意?”
是商延头一回裂开了面上薄冰,对他粲然一笑。
日后轮回几世,记忆崩塌,泣泪横流,玄棠仍是记得曾有过一人与他一道踏遍河山。
.
那般平淡无奇的日子,是后来无数岁月间,玄棠历经万千漫漫再站在商延面前时,能够回想最为难忘的,在长生中所剩的唯一美好的回忆。
他不愿忘,有人忘。
曾孤身一人走遍的千城万水碧澜高山,尝过了寒风入髓的孤寂,才能品出,在恰好时机与对的人再走上一遭,滋味是截然不同。
他和商延,两个人来到了民间天子脚下的盛城閔安。
恰逢民间庙会,热闹非凡,人来人往遍是信男信女,封了魔魂的他身量纤纤,几回险些撞得脚下不稳。
熙熙攘攘间怕被人群涌散,商延便无声地,握住了他的手。
纤细骨感,长年无丝毫温度,霜雪一般冰凉。
他眸底泛起心疼,柔柔将他蜷在掌心里,有那么一瞬间,竟想到了放下仇恨,不再想复仇,所谓使命悉数抛下,就这般牵着他再也不放开。
一愣怔神,商延回了意,只道是方才肖想魔怔。
他们一块儿,从街头游逛到街尾,吃遍大街小巷,玩遍画庭音廊。在琉青桥上千万花絮绿丝绦的暖景下,商延付钱买下玄棠相中的一对木雕娃娃。
青衫似他,雪衣如他。
路过玉饰珠衩的小店之时,玄棠有一瞬的驻足。看了看高挂的琳琅坊牌子,他略显好奇,不等商延迈步进去。
店里客流不多,只有几对年貌轻轻的夫妻在相看首饰。玄棠怔怔看着一男子将挑好的白铃比目簪给女子戴上,动作细柔,笑意温柔的赞道好看,那女子俏颜娇红,连忙垂下了头,低低唤了声什么。
“在看什么。”商延清朗的声音在他一旁轻唤。
他回神,笑着摇头,告诉商延没什么。
凡人的东西,他还不稀罕。玄棠转身欲走,故作释然,眸露悲苦。
不是不想,是不能。
“玄棠。”
“怎的。”
步子没能迈开,手腕教人制住拉到一旁。正想要挣脱开来,耳鬓间忽的一凉,垂发被人细细拢起。
惊诧之余,想要回头瞧瞧,便闻商延于耳畔不远处轻柔笑说:“乖,先别动。”
许是商延的语气太过宠溺认真,他届时呆了呆,仿佛中了他所下蛊毒,当真乖乖听话站着不动,任他摆布散落三千青丝。
一剪秋水波光流转,一顾一盼含情脉脉。目光可所及的不远处,玄棠看见一面试物用的磨滑铜镜映出身后人动作。
他静静看着镜子里倒映出的两人身影,看着商延凝神好看的侧颜,一丝不苟为他拢发,亲手簪上一支海棠玲珑垂珠钗。
感屏息一刻,光阴的流痕都散漫温柔的犹如茫光。
他呼出的暖气,柔柔地吹拂在了他耳垂,如春风抚絮,酥**痒,如同一只不安分小手抓挠在心口,不怀好意地揉动,挑拨心意。
忽的忆起尝阅过无数话本子中,曾见过的一个词眼,是耳鬓厮磨。
原意玄棠想是人间新烛花房中,新婚燕尔,铜镜妆台前,温柔为妻簪发的夫君,美丽的娇人不禁娇羞,双眸忽闪。
他们此时,可不就像凡世间最最平凡的一对恩爱双人。
“好了。”商延在身后轻轻笑说,不舍轻放缠绕发丝,牵着他的手走近一旁的铜镜,示意玄棠仔细打量打量发上簪好的珠钗。
“如何?可还喜欢?”
他漫漫望了眼,镜中映出的极美人儿,假作漫不经心,轻然点了头。
本不大中意海棠,直觉太艳太引目,但是商延亲选的钗,倒也还不错。
续而想起了什么,抬眼凝看他,轻声的,近乎呢喃的低声蚊语,唤了声道。
“夫君。”
刚刚那人,也是这样唤了为她簪发的男子。玄棠向来耳感机敏,不会听错。
商延的动作忽的一滞,连面上笑容似乎都有些许波澜暗生。
迅速地掩去几丝不安与挣扎,眼底薄霜出现裂缝,几不可查的划过明媚的笑意。
“你可知夫君是何意?”商延将他搂紧,问他。
“不知。我不过想学着唤你一声。”
“夫君。”玄棠试探着,再叫了一声,眼巴巴望商延回他。
窗外暖阳肆意,风吹珠铃,叮叮当当满室清脆中,他目中尽是青衣男子温润宠溺的笑意,漫漫溢散至温柔。
商延抚着他发髻的手缓缓下滑,轻轻握住他手攥在掌心,然后很轻很淡的笑着,应着:“我在。”
我是你的夫君。
我在。
.
后来,百年风雨揭过。
玄棠仍是被寻回,经历诸多历练,登临了魔界王位。
而商延,他经历大劫后修为大增,被凡仙众人供奉,成为仙界至尊。
夜色深沉间,玄棠卧在那尊荣华熠熠的君王之位上,执酒樽,目光微垂,轻抚手中一对光滑精致的小小木偶。
青衣如他,雪裳似他。
那支珠钗,在他杀伐平定魔族边角时,遭死敌眉心一烬箭,躲闪过正中发鬓,挥剑斩断几缕全然焚毁。
没了便没了,到底不是啥稀罕物件,他极其不喜海棠花。朱花落地烧起,玄棠莫名释然。
魔族无人可使烬箭,这是专克制魔妖的术法,有凡门仙界在魔族内乱里横插一脚。
他和他,终究还是走到了这般地步。
皆道世事难料,实则也并无说的那般难。若是早日知道他是万里凰境逃出,他知其身世,早该一刃斩断对商延所有念想。
祝凰一族庇佑下的鸟兽众族,或多或少皆有仙命,是妖魔大敌。当年他那般的好心救助商延,是无端的给他自己埋下了祸根。这劫,若他渡不过,不过自作自受。
早已听闻白泽复苏,归位去山泽林,辣手整治了座下百兽,屠了何氏将近满门,昭告六界七域,与玄冥燕子传为死敌,见之必拼力灭之。
无人不好奇,究竟生了何事,只知去山与阴冥从此对立。
白泽医术天下唯决,他曾因商延的伤,去求过一副伤药,亲临泽林,没能见到白泽白一的面,却见到了他门下之人林丈青。
临走时,玄棠手中拿药,感受到巍峨山巅之上,孤立竹木间,白泽气息灵识不稳。
林丈青亦是神色颓败,对他说,白泽不与人见面,却教人转告玄棠:丢了那鸟儿,莫管生死,或可得安稳,反之,不得好生,无有善终。
现在想来,白一的话不无道理,一一应验。他怎的忘了,族中活过万年的老人曾说过,祝凰族凤子,雪羽祝凰祝寥落曾将以骨血炼制的祝凰笛赠予白泽。
雪羽祝凰,天赐福泽,可有窥探天机之能。子徵异音笛,说不准残留了些许此力。
又为何,与他无渊源的白泽会助他。后玄棠派去的查探到:白泽再沉睡,去山大乱,何氏有余孽出逃人间。
想不通,亦无多心思揣摩。
“徐虚。”施法隐去手下一对略旧人偶,玄棠冷冷的朝虚空道。
绛赤影形似鬼魅,被唤为徐虚的年轻魔族单膝跪地,垂首静待玄棠的命令。
“臣在。”
“传孤懿旨,今日孤与仙界尊主商延于平秋山壁一决胜负。以吾等二人之力决定两界之运,不论输赢,魔妖二族都不可以此为由,寻仙门人族报复。”
“陛下,这实在不妥。”传令的魔使徐虚顿觉不对,道玄棠行事轻率鲁莽,恐是一念之差断送了妖魔二族的大计。
“怎么,信不过孤?”冷哼斜瞥,抬手拂去染了血的唇瓣,醉意微醺。玄棠记得,他正式登位的第一件事就是血洗了两族的内廷。
毫无威信可言,手无实权,单做一任人摆布的傀儡,又怎能是他们所期望的帝王之姿。
死在他剑下时,他们都是无比欣慰的。
这可不就是他们所希望。
正因如此,他手下从无心腹可言。常伴身畔的信魔使徐虚等人,虽说是他在万人窟中亲眼相中挑出,恐怕也已心有异心。
“臣不敢,臣只是忧心……”
“传旨。”
“是。”
玄棠知道他如此简单地决定妖魔千千万徒众的命运,出于一己私心实在自私。然他们逼他杀戮,推他上位时,又何曾想过,他的百般不愿。
一报还一报罢了。
玄棠心里很清楚,他的里子已脏。
回不去了。</p>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