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不是要告诉他们(2 / 2)
苏珮玖正坐在县衙后面的里屋中,老知县在他对面。
桌上摆着一只刚刚出炉的叫花鸡,荷叶伴着鸡肉的清香无孔不入地徘徊在空气中。鸡肉鲜嫩,外皮金黄,热气徐徐升腾,明明正是极佳的享用时机,但苏珮玖却不为所动。
他跟前的碗筷自他来时就一直摆在那,之前是什么模样,现在还是什么模样。
尽管老知县一次又一次地笑着对苏珮玖说趁热吃,凉了就没现在好吃了,或者干脆自己亲自动手,把切好的鸡肉一块一块地蘸好料,拣到苏珮玖碗中,但后者始终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最后老知县干脆把双手平放在膝盖,低着头凝望地面,忽然喟叹一声,自顾自地说,“苏玉,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气,也在生猎户的气,但猎户已经走了,他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解决烂摊子。你不是想要我给你一个说法吗?我给你...”
“这是一个边疆县城,我也只是一个名不副实的知县。”老知县说,“但是万宗阁是什么?他们想带走城里的任何人都无需过问。可即便如此,那万宗阁方朗也对我毕恭毕敬,在衙堂上大费周章之后才把疯剑带走,你可知为何?”
苏珮玖看向老知县,不发一句。
“定罪。”老知县忽然握紧了拳头,手臂青筋暴起,“只有借用县衙,疯剑的罪名才会更加名副其实,而他也能够顺理成章的把自己洗脱出去,堂而皇之的带走疯剑。”
听闻,苏珮玖目光一凝,呼吸一滞,“洗脱?什么意思?”
老知县摇摇头,“你以为我真的认定江尽天涯老板和那几个常客,是疯剑所杀?他们确实和疯剑起过冲突,确实在昨夜遭难,确实死于永夜剑法。这些我和猎户都去看过,所有的证据都把凶手的矛头指向疯剑,可唯独他不可能会是凶手。”
苏珮玖心中翻江倒海,愤怒转瞬间侵蚀了理智。
十几年来,他第一次对老知县发脾气。狂乱地掀翻桌上的叫花鸡,鸡肉和汤汁溅了一地。瓷碗被他这一连串粗暴的举动波及,滚落桌面,摔成碎片。
窗外袭来一阵大风,几度要将蜡烛吹灭,房间也几度陷入黑暗。但火焰顽强,每次都能寂灭重燃。知县和苏珮玖的影子因而在房梁上方忽隐忽现,变得恍惚不定。
苏珮玖击桌而起,“既然你都知道他是无辜的,那你为什么还要放万宗阁的人带他走?!衙堂上的清正廉明那四个字都被你吞了吗?你跟万宗阁有什么区别?!小爷看你是种花种糊涂了!到年纪了就乖乖给爷退休吧!别他娘的在这瞎逞能。”
轰!
老知县也拍案而起,他涨红了脸,伸出手戟指苏珮玖,眉毛气得倒立,连手都在半空颤抖,他喝说:
“老夫知道万宗阁要干什么,所以才顺着他们的意,否则你觉得他们会这么善罢甘休?老夫让他们带走疯剑,也是在赶他们走!别说那个疯剑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就算他们要老夫的命,只要能换得县城平静祥和,那他们也拿去罢!”
“大言不惭,人家万宗阁不也没要你命吗?”苏珮玖咬着牙说,“我看你是在自己感动自己!说了一肚子漂亮话,也不过是在掩饰你自己的趋炎附势而已!”
“我趋炎附势?”老知县大发雷霆,“那你怎么不问问我是为谁趋炎附势?!你怎么不问问我这十几年来干守在衙堂里,一步城都没出过是为了谁?看着自己的亲身儿子离家出自又是为了谁?这县城的上百户人家一头扎进远离尘世喧嚣的日子里又是为了谁?!”
“趋炎附势,说得好!”老知县扬天长啸,捶胸顿足,像是在发泄,“按照你的说法,我是不是得配得上衙堂里那张‘清正廉明’的牌匾?我刚才是不是要衙堂上当场拆穿方朗的谎言,说昨夜疯剑根本就没有杀人时间,因为他一直跟你在一起!?我是不是要告诉他们,你住的院子里被设了封锁阵,告诉他们昨晚猎户其实一直在暗处看到了你和沈苏栄起的冲突,一直目送你们回去,直到早上阵法才传来有两个人出阵的信息?”
“封锁阵...”
苏珮玖沉吟着,今天早上离开家后冒牌货对他说的话不由浮上脑海。冒牌货确实也在进入县衙之前提醒过他。告诉他,他的院子被下了一个持续了至少十年的阵,但他当时只是一笑置之。
然而老知县还在愤怒地狂吼:
“我是不是要问他们,一字真言现,看到一字真言的万宗阁人的确必须火速赶来。但是,万宗阁距离县城至少有十天路程,沈苏栄凌晨释放的一字真言,为什么那个方朗早上就突然驾到,这才短短的几个小时!就凭他们,难道也会踏空而行?!”
听到这里,苏珮玖已经瞪大了眼睛,唇口翕张,话语被憋在喉咙。
“我是不是还要告诉他们,我和猎户亲自去查验现场的时候,在江尽天涯酒馆老板的尸体下压着的,是一个用血指写出来的歪扭不堪的‘万’字?我是不是还要告诉他们,他们在临死之前,全都摧毁了自己的意识,打散了自己的魂魄。为的就是在死后不被‘夺心术’来洗劫他们的神魄,看走他们的秘密?”
“我是不是还要告诉他们...”
老知县还想说,他好像有一肚子的话能让他喋喋不休。
但忽然闪身进来的猎户却横在两人中间,一把握住老知县颤抖不堪的手,“老头,你说的太多了。”
于是他才沉默下来,身子像是失了魂似得踉踉跄跄,脑袋垂耸,上身佝偻。
猎户连忙扶住老知县,头也不抬地对苏珮玖说:
“苏玉,你先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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