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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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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老张面前口出狂言,其实我心里也没底——我能怎么办呢?我和我爸说不定还半斤八两呢,我突然想起初中的时候美术老师在课上跟我们扯的淡,说从信仰角度来说,动物类,比如说龙,一般都只能算作图腾,神明只作为人的形象出现,中国人早期的信仰系统十分复杂,也不过可以简单粗暴地划分为两块,自然神,管刮风下雨大丰收的,和祖先,那是不是说人类崇拜的天生就是与自己有很大程度相似的偶像呢?我那么崇拜我爸,扪心自问真的能和他那一堆难以启齿的表里不一泾渭分明吗?

我有点不舒服,以至于下午的课都没怎么上,一直低头写晚上作业,一到晚饭铃打响就扔下书包走到后面去画黑板报,我同桌神经粗得像电线杆,还是察觉出了不对劲,犹豫着扒着门边看我,可能是想劝我又不知道怎么开口,为难他了,他从来没做过这么细的活儿,上次那句“我永远站在你这边”可能是他前半辈子最超常的发挥了。

“你去吃饭吧。”我把最后一排的桌子挪到黑板前面,再在上面叠了个凳子,爬到最顶端坐着,我同桌看着我点头,勉强笑了笑,说商哥你等着啊,我吃完回来就给你打下手。

我其实不很需要,但还是点头,没有开口,说话让我觉得累。教室里的人陆续走光了,我几乎是凌空坐在黑板前面,慢慢地画一个很大的圆,从圆心开始向外辐射,远山,沙鸥,海浪,扇面一样的天光,晚自习看班的老师估计回家休息去了,没人管着,我从晚自习开始一直画到了晚自习结束,直到一个人都没有了,整栋楼断了电,我头顶的灯“啪”地一声熄灭了,我坐在黑暗里看我一个晚上画出来的作品——说不上来好或者不好,反正我也想不到其他事可以干了。

今天晚上风很大,吹得教学楼周围一圈水杉雪松香樟邪魔似的前仰后合,我把两边的窗子打开,坐在我自己的桌子上,面对呼啸而来的长风,我不知道我坐了多久,直到一只蝙蝠被风吹得撞到窗户玻璃上我才记得抬头看钟,分针和时针都重叠在十二的位置,陈安他们估计已经睡了,但愿他们记得给我留门。

不留也没关系,我慢腾腾地收拾好书包,盘着腿在桌子上又坐了一会儿才背着,走到一楼的时候才发现教学楼外面一层铁栏杆已经拉上上锁了,我其实在哪里都无所谓,反正都睡不着——这一点已经不用试验了,我脑子里包括睡意什么都没有,干脆站在栏杆里面吹风,远处是刚建成的新小区连成一片的灯光,一盏暗下去的都没有,整齐得像是假的,我想起以前那个地方是火葬场,估计是卖不出去房子的开发商手制的灯火通明的假象。

有一点灯光从“簇簇”摇动的树影里飘出来了,估计是巡逻的保安手里的手电筒,我盯着它看,忽然觉得不对劲,灯光上方隐隐约约照出一个灯罩的影子,什么保安才会拿着台灯出来巡夜?

我睁大眼睛,连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么强烈的探知欲,视网膜几乎被那仓皇晃动的一点明火灼伤,等它靠近到几乎在我身前我才看见它照亮范围内的校服外套,里面充当睡衣穿的短袖。

还有周向言的脸。

“韩其商?”他举起灯,空出来的手抹了一把脸,夏天晚上虽然有风,但不可以说不闷,周向言一脑袋的汗,额发和睫毛湿得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我发现我一个字都说不出口,之前是不想,现在是不能,但越是想说越是说不出口,我看着周向言远去帮我叫保安的背影,不堪重负地弯下腰大喘了两口气,狠狠地用手背擦了一把眼睛。

我他妈真不是个东西。

之后几天我都没有主动去找周向言,按理说我应该去,至少道个谢,或者道个歉,但我无论如何都开不了口,就像跳河自杀被救上来的某面对为救他牺牲的英雄家属,我是侥幸的存活者,牺牲的是周向言一宿的睡眠。

顺带一提的是我再一次成为了全校的谈资,半夜画黑板报被锁在楼里的可不多见,要论起原因,可能还要神秘兮兮吊人胃口地说一句“家庭矛盾”,好开启全年龄段都喜闻乐见的狗血八卦,我一连几天见到人就躲着走,还是总有半路上被人盯着的感觉,所幸形势所迫,我对周向言的回避就显得平淡无奇了。

我亏欠他良多。

等到入秋的时候整个学校几乎都已经厌倦了讨论那个高一被锁在楼里的奇葩和更奇葩的奇葩他爸,我才稍微有点喘过气来的感觉,开始和陈安甚至张鸿一起去食堂吃饭,偶尔还能开几句玩笑,陈安记吃不记打,已经忘了我连续一个月左右的异常,张鸿显然没这么能放得下,没事还老喜欢用这个刺我几句,我并不是无所谓,但也懒得太放在心上,唯一让我懊恼的是我还是不知道怎么跟周向言说话,周向言好像也误会了什么,自动自觉地跟我保持了一定的距离,只是偶尔我上课扭头看打瞌睡的陈安,余光能注意到周向言似乎在盯着我看,正眼看他的时候他却很快把头低下。

我依然睡不着,“恢复正轨”似乎只有在夜晚才能格外露出假象下的本体,在白天我几乎连自己都骗过去了,除了缺觉导致走路有点飘以外简直就像个正常人,“睡眠是一座孤岛。”严歌苓说,我和沉睡的整座城市隔海相望,每天都在苛求一艘皮筏渡我。

月考很快又来了一次,考完学校破天荒给了两天完整的假期,我没处去,没事干,没兴趣,闷头在教室看书——额头压在桌沿上,小说一半摊在大腿上一半摊在桌肚里,教室里还有其他人,都是拼命自习生怕下次月考掉队的,周向言好像也在,我去厕所的时候瞥见他趴在桌子上补眠,想必是半夜被我影响,睡得也不能算好,说实话,我这几天考虑过换宿舍,但是我相当于非法入住,向学校申请肯定不现实,暂定计划是再等我缓几天去找找其他有空位的宿舍,舍友怎么样我都无所谓了,反正就那样呗。

我洗完手,慢悠悠地从后门走到座位上,刚要趴下的时候发现桌上有一根便签——是真的一根,被折成一条很细的方形,我把它握在手里,突然有点犹豫:那是周向言常用的那种便签,个骚包玩意儿每次都不好好选空白款的,以至于现在我一眼就能看得出来这是出自谁的手笔。

我花了很长时间拆开它,手抖得很厉害,周向言的钢笔字写得不错,是那种藏锋的端正写法,看得出来他这次格外认真,笔迹落在纸上有一种飞鸟一样不可言说的秀妍,他抄了一首诗,是茨维塔耶娃的《我的大都市里一片漆黑》,我在月考作文里用了茨维塔耶娃当素材,扯了些努力往考题上凑的淡,估计他以为我喜欢。我向后看去,周向言的脸依然埋在双臂之间,仿佛真的沉睡一样一动不动。

我又转过来,犹豫许久,还是找了张便签,飞快地写了谢谢两个字,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放在周向言桌上,过了半晌觉得太草率,再回过头的时候,周向言桌子上的纸条已经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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