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2 / 2）

织影坐在蒲团上，将头发拂到身前，手伸到头发下借着遮掩幻了把细齿梳子来，她一边梳理着头发，一边对火堆那边的蔺轩说：“公子是云水人，云水在南方，京都居北，南辕北辙，公子莫不是有什么要紧事要办？”

蔺轩拧了拧袍子上的雨水，答道：“我要参加明年二月的春闱。”

这个织影也曾听闻，可是今年的秋闱还未开始。

“三年前我已经是举人了，只是家中医馆忙碌，就留了下来，未曾下场次年的春闱。”蔺轩耐心解释道。

织影恍然大悟，原来如此，脑筋一转，还是有些不对啊！

“既然春闱在二月，缘何这么早就出发？”

“我也想就这个机会游历一番，体味一下各地的风土人情。”蔺轩解惑道，大概觉得这样一问一答的没什么意思，又抬头温声问她，“姑娘为何孤身一人在外行走？须知江湖险恶，人心叵测。”

你也知道江湖险恶，拥有这样纯净的魂魄就敢如此招摇过市，真是不想活了！你都敢如此，本神女如何不能？

织影腹诽完，傲然自若：“我跟随师父习得一身武艺，不惧什么阴谋阳谋的。”

她将一头及腰长发梳理齐整，以指分作三束，编了发辫，用丝带系了个蝴蝶结，这是玉清教她的，她笨拙地重复了数遍才会。

蔺轩点了点头，还是提醒道：“虽则如此，出门在外，还是要小心些。”

织影注视着眼前不住跳跃的火焰，仿佛拥有着吞噬一切的疯狂与暴虐。

是啊！还是要小心些，那样醉骨的香气，无孔不入，令人防不胜防。

“嗯，你说得对。”

外面天色沉暮，阴雨连绵，有不绝之势，要再赶路怕是不成，左右蔺轩也不急于上京，就在此暂歇一夜亦可。

织影与蔺轩萍水相逢，最初的寥寥几句之后，便是长久的沉默。

似乎除却面前烧得噼啪作响的柴堆，女娲庙内再无别的声响，仿佛又只剩下她一个，孤寂落寞。

她盯着火焰跳动，眼睛有些花，于是眨眨眼睛，抬眸四顾。

一座人身蛇尾的青铜鎏金神像伫立庙中，一眼便知是捏黄土造人、炼灵石补青天的创世女神娲皇。

神像下一香案，上面立着两支红烛，无声地燃烧着，偶然滴落一行烛泪，当中一个古朴的铜制香炉，零散地插着几根细香，里面满是香灰，却是早已燃尽。

娲皇早在第一次六界大战中为护佑人族而陨灭，身归混沌。

人族为感谢与纪念娲皇为凡世所做的一切，于各处修建女娲庙，令其流芳百世，千古不朽。

如今人走终究会茶凉，女娲庙年久失修，几无人烟。唯有南疆还奉娲皇为守护神，延续着一支娲皇在人间留下的血脉。

织影不禁喟叹：娲皇，这便是你付出一切所守护的吗？难道你也同织女星神那般留恋着一曲红尘恋歌吗？

为何你的兄长伏羲却规定神不能有爱，你也是厌了神族无情才选择离开兄长，留在人界的吗？可为何这样难？

入得凡世，她几乎走遍了所有山川，阅尽了人生百态。

潦倒贫困的乞丐，指点江山的将帅，行侠仗义的侠客；农人的春种秋收，官绅的汲汲营营，君王的案牍劳形；风沙笼罩的大漠，一望无垠的草原，民风淳朴的水乡……

她扮过女侠，公子，医者，剑客，飘飘荡荡已是一年，却不曾体会到情爱。

活了六百余年，她还是磨出些耐心毅力——不必气馁，方才一年而已，不也有许多凡人穷尽一生也无法找到自己心头那一粒朱砂吗？神的生命长久，总有一日能够等到，不急。

相比别的，她还是最喜欢做女侠的，自由来去，总无拘束。虽则如此，她亦不是冷心冷肠的石头，恩与仇，她都记得清楚。

因为玉清，她决定要保护这个叫蔺轩的书生去京都。

他若入仕为官，便得文曲星君庇佑，她自抽身离去；他若与此道无缘，便护他这一世又如何？

织影看着火堆那边烤着两个白馒头的男子，气质温和，双眸盛星，脸庞被火光映得发红。

他不会像玉清那样万劫不复，因为这次，她不会再给任何人伤害他的机会。

伤他者，唯有死！

“干粮粗陋，聊以果腹。”对面传来声音。

织影蓦地回神，看见蔺轩将串着馒头的木枝递来，雪白的馒头上被烤得棕黄，散发着阵阵麦香。

她接过来，道了句：“谢谢。”

将之吹凉，织影咬了一口，烤馒头棕黄色硬壳，外焦而内软，嚼有甘甜，还略有一丝咸味，似乎还有别的。

“你加了什么？”

蔺轩从腰间的燧囊里摸出一个水曲柳木的小葫芦瓶，将之递给她。

织影打开木塞闻了闻，气味芳香，又倒了些在手心儿尝了尝，味道苦辣，她抬眸看他，目光询问。

蔺轩笑了笑，道：“是古月粉。温中散寒，醒脾开胃。淋了雨，食一点古月粉会好些。”

可有可无地点点头，她盖上木塞，把小葫芦瓶还给蔺轩，奇怪道：“我以为你醉心仕途，于医道不通呢！”

将小瓶子放回燧囊里，蔺轩言：“我少时被父亲逼着背了不少医书药典，都记在脑子里了，想忘都忘不掉。”

拥有至纯魂魄的人学什么都快。

这么多年过去，任他怎么怠惰，都该是学有所成的。

偶然间瞥见他燧囊上的图案甚是特别，织影问：“那是什么？”

蔺轩一愣，顺着她的目光注目于燧囊，温柔地摩挲着上面的绣纹，轻声道：“望日莲，我母亲最喜欢的花。”

七月葵花倾向日，八月桂花流芬芳。

葵花别名望日莲，是七月令花神掌管的花种。

万芳殿司花，奉花神为主神，下有十二位月令花神，每位月令花神各掌当年一月花事。

天界唯有大宴才会以花为缀，平日少见。且天帝为表神族尊贵血统，多用牡丹高贵富丽之花装点宴会，众神为附和天帝，亦盲目跟风，倒是忙坏了牡丹花神一众。

故而似葵花这样的花种作为云族的织影确实鲜见，只在藏书阁里的《花界众芳录》中读到过。

对于燧囊上栩栩如生的望日莲，织影颇为喜爱，便不吝赞言：“你母亲绣得真好，别的花她也绣得这样好吗？”

蔺轩的笑意凝在唇畔，他声音轻缓，语带哀伤：“她六年前谢世了。”